第一卷 南柯一夢 第1章

　　這一日，五月初九。慕悠游坐在萬善殿中摩挲著手中溫?zé)岬木票?，杯中映襯出一輪上弦之月。此時的月亮尚未圓滿，恰好適合懷念故人。

　　從前，慕悠游喜歡這個日子，但還是在她小的時候。那時具體都發(fā)生過什么，她也不能一一都講清楚了，只是對那宮闈中開滿的一叢叢鳳尾蘭印象尤為深刻。

　　云守亭的觀景臺邊，鳳尾蘭濃郁的綠色映襯著它似寶劍的長葉，花莖高低不一的聳立著，垂下的繁多白色花朵如鈴般隨著微風(fēng)搖曳生姿，散發(fā)出陣陣宜人的幽香。

　　每逢五月方始鳳尾蘭初綻之時，天君便在云守亭中邀請神族之人和他族有身份的仙人來參加靈光宴。靈光宴本是初代天君為了學(xué)習(xí)西方佛陀的大乘佛法而設(shè)立的宴席，意在讓眾仙聚在一起將靈臺理個清明。但不知從何時起，卻變成了形式上的流水席。鳳凰一族每年應(yīng)天君的請柬，到了這日便上到天宮的云守亭圍在開得最繁盛的一叢鳳尾蘭處，舞上一段鳳凰齊飛。

　　天君看得起興，連連點頭稱贊。酒過三巡，小仙們開始三五成群的談?wù)撈饋?。?jù)上了年紀(jì)的神仙稱，原本此宴早是要取消的，如今的靈光宴實則是天君為了祈盼神族的福澤祥瑞而留下來的。

　　比起眾仙們期盼已久場面堪稱震撼的百鳥朝鳳，慕悠游心中反而覺得鳳凰齊飛更是嘆為觀止。鳳凰一族的舞姬們身著浴火重生般帶著烈焰的朱紅色羽衣，盤旋在鳳尾蘭的上空，姿態(tài)婀娜。待到天空出現(xiàn)五彩的祥云，象征著希望來臨福澤將至，舞姬們便化成真身作祈禱作膜拜，將赤金的光芒撒向整個云守亭后這才舞罷。

　　靈光宴聲勢浩大，一連舉辦五日，百鳥和著鳳凰在天空中盤旋，是眾仙們每年最期待的盛舉之一。鳳凰的羽毛在神族的孩子中十分受歡迎。由于靈光宴小孩子不能參加的緣故，他們只能偷偷的在遠(yuǎn)處觀望。當(dāng)看到赤金的光芒四射，霞光萬里，靈智尚淺的孩子們便認(rèn)為鳳凰一族才是品性最為高潔且術(shù)法強(qiáng)大之人，自然他們的羽毛也成為了俏手貨。趁著這個時機(jī)，慕悠游就會一刻不停歇的追在休息的鳳凰們身后向他們輪番討要羽毛，然后再送給孩子們，他們覺得她很厲害，因此她也有了眾多追隨者。盡管如此，可慕悠游最期盼的還是八日之后，五月初九那一日。

　　因為靈光宴過于熱鬧，平日莊嚴(yán)肅穆的天宮這幾日都是來來往往的神仙駕著云趕來參加盛宴，所以這之后的三日便是百無聊賴了許多。與其在無聊中度日，還不如自行找些樂子，于是慕悠游便打起了夫子的主意。

　　天宮中唯一一位教授學(xué)子繪畫的夫子乃是一位白頭老翁名為松青，幼年時曾是上清境靈寶天尊座下的一名道童，算是靈智比別人略高些，每日耳濡目染得以悟道。靈光宴過后，五月初七那一日正巧就是松青的繪畫課。每次他來上課都必定是心情愉悅，并且揣著很多知識來見學(xué)生的。松青人如其名，一派仙風(fēng)道骨且不多說，就連那衣著打扮都十分有意境，此日穿的乃是一件繪有棋盤棋子的白色袖衫。慕悠游認(rèn)為那是他自己畫上去的。

　　松青夫子站在書案前，剛剛展示一幅昔日學(xué)生的畫作。他總是特別喜歡拿別人的畫作來講解知識，自己的卻是如衣衫上這般只能欣賞，不可議論。他正執(zhí)筆在畫上涂涂抹抹加以修改，說到關(guān)鍵之處還會停下手中的動作，捻著胡須搖頭晃腦地講上一番。松青好繪山水，所以大多時候都是在講一些山水的妙義。比如他方才所講，一幅畫能作多久不是問題，關(guān)鍵之處則是作畫前需在一方山水處感受意境，釋放自己的心性，將自己融于山水，寄情山水。待到你覺得有所感悟之時便是作畫最好的時機(jī)。

　　慕悠游偷偷四下環(huán)顧身邊的同窗，有的用書遮擋看著其他的話本子，有的交頭接耳不知說著什么好笑的事情，還有的托腮神游太虛。

　　然而這些都不能阻止松青忘我的講解重點，因為大家都知道他有個底限。那就是只要不鬧出格影響少數(shù)人的認(rèn)真學(xué)習(xí)，就不會被他點名。

　　松青放下手中的畫筆，突然很專注的看著畫作，先是點頭后又無奈地?fù)u頭。指著畫作上那一片汪洋大海，神情中帶著些許失望：“你們可觀察到這片海洋的問題？”

　　沒人回答。

　　松青黑下臉，回頭看看那幅畫，似是為自己解圍，伸出手指在波濤的位置畫了個圈，道：“這幅畫的作者曾告訴為師，他家住高山，常年見到的都是山石溪水從未見過海洋。然溪水之湍急怎又能與大海之汪洋相比呢？這畫中的事物乃是他從友人那處聽來后二人合力畫上去的。可惜這遠(yuǎn)處的高山松柏，卻被他這方大海比了下去?！?p>　　不知是不是受靈光宴的影響，平日認(rèn)真的幾名學(xué)子都有些無精打采。大家都是年紀(jì)相仿的同齡人，座下有個略沉穩(wěn)成熟且是自始至終在聽講的學(xué)子舉手問道：“夫子可否講解一下這大海中所存在的問題？”

　　見有人呼應(yīng)，松青的面色稍緩，對那學(xué)子點頭道：“從別人那里聽來的大海定是浩瀚無垠，洶涌澎湃之景。他未親眼所見能繪出這樣的海洋也是難得，但此處卻存在兩個問題。一是他二人未能見得海洋的另一面，只知其洶涌卻不知其也有溫柔大度的一面。世間萬物皆有兩面，就如人的內(nèi)心有善既有惡。故而所繪之海棱角甚多；二則為師猜測作畫之時他們定是未能體會所想象的畫面，而過于急于求成。不論你所繪何物又或是幾種，都應(yīng)相輔相成。這遠(yuǎn)處的青山本是主人，但近處的海洋卻喧賓奪主了?！?p>　　慕悠游聽不太明白松青講的話，用前面同窗的身體做掩護(hù)，在后面開起小差來。她是一個有義氣的神仙，既然是繪畫課就要開繪畫的差，絕不牽連其他科目。運用松青夫子傳授的技能，慕悠游非常認(rèn)真地臨摹出了一幅山海圖。只是，海里似乎有什么不一樣之處。

　　畫好之后，非常得意。她吹干紙上的墨跡，對鄰座的黎笙小聲道：“黎笙，黎笙?！崩梵险c周公下棋不分上下，著實不想離開。慕悠游又道：“黎笙，小鸞鳥?！痹挳?，一個紙團(tuán)扔過去。

　　黎笙微睜開眼，一幅與前作別無二致的山海圖映入眼簾。在天宮中她同慕悠游關(guān)系最為親密要好，她知道她依樣畫葫蘆的模仿技術(shù)是最好的。只是……海中似乎多了個人。她揉揉睡得惺忪的雙眼，這才看清，海中正在游水的人正是松青夫子。一個沒忍住便笑了出來。

　　她這一笑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移到后面的位置，也包括松青在內(nèi)。不用說他也知道定是慕悠游又頑皮了。適才舒緩的臉色又陰沉下去，拾起案上的折扇便走向她二人。

　　慕悠游雖然頑皮，但人緣是非常好的。見到松青朝后面走過來，眾學(xué)子集體幫忙打掩護(hù)叫她二人快把東西收好。慕悠游是個機(jī)靈鬼，她自是知道收起來不如變沒來得快。說時遲那時快，就在松青過來的那瞬間，慕悠游一揮手，海中之人便不見了。

　　松青面無表情的站在兩人座位中間，緩緩看了一眼她們桌上的學(xué)具，發(fā)現(xiàn)并無稀奇之處，但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才會令黎笙如此大笑。他眉頭擰成個川字疑惑地問道：“你二人有何異議呀？”

　　黎笙想到在海中像是游泳又像是溺水般的夫子，依舊覺得很可笑，兩片嘴唇死死黏住不敢出聲。

　　慕悠游心知無處躲，看黎笙一副敗露的樣子。眼下當(dāng)務(wù)之急是要讓夫子忘記黎笙大笑之事，于是只得指著山海圖站起來獻(xiàn)媚的對松青一笑：“嘿嘿，夫子您看我這幅臨摹如何？”

　　松青轉(zhuǎn)過身瞄了眼山海圖。這一看臨摹得確實惟妙惟肖，就連落款的詩句筆鋒都如同出自一人之手。只是她方才并沒有仔細(xì)聽他講課，好的壞的全都照單全收。正要講解一番時，他注意到海中有個黑色的墨點?！斑@是？”

　　黎笙伸長脖子看著被慕悠游欲要施法消除掉的夫子身影此刻被一滴墨點取代，又是一股笑意襲來。好友此時正受著磨難，她必須得幫忙。忍住笑意，輕咳一聲站起來俯身拱手道：“夫子，這正是方才我所大笑的原因?！?p>　　松青問：“哦，為何？”

　　黎笙指著那墨點一本正經(jīng)道：“毀了呀，悠游這幅圖確實臨摹得好，可是這么大一滴墨不是毀了一整幅圖嘛。我笑她白畫?！闭f完又笑起來。

　　聽完黎笙的解釋，松青長嘆一口氣也沒多說便向書案走去。邊走邊道：“此次我們說到的是山水的意境，慕悠游同學(xué)的臨摹作品便被我收了去，下堂課我就給大家說說這臨摹的心境究竟該如何掌握。”

　　慕悠游桌上的山海圖化作一股青煙到松青手中，還好她反應(yīng)快把海中的松青變走了，否則不免又要挨上夫子的一番諄諄教誨。

　　松青用法術(shù)將原畫中方才自己講解時涂抹之處清除，恢復(fù)原先的樣子?！昂昧?，現(xiàn)在大家感受一下為師身后的這方瀑布和飛鳥，每人繪上一幅，兩個時辰后交與為師。”

　　“夫子。”慕悠游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舉起手道。

　　松青道：“又是何事？”

　　慕悠游道：“學(xué)生也知道夫子素來喜愛山水，但今日上課前我聽眾位同窗道前幾日所學(xué)的人物畫有些許不好掌握，希望夫子還能讓大家再練習(xí)一下。”

　　松青道：“這些你們應(yīng)該在課后自行加以練習(xí)才是。”

　　隨后有人附和道：“可是沒有夫子來講解?！?p>　　見眾人都舉手表示同意，松青自認(rèn)為確實對于人物畫的講授有些甚少。便點頭道：“好。那我們且再練上一日罷。大家先兩兩結(jié)對?！?p>　　松青見遠(yuǎn)處的慕悠游左盼右顧，定是要拉住黎笙做自己的對子。若是讓她二人聚在一起，恐怕是收不到作業(yè)的。他捻須道：“下面學(xué)子乃是一十七人。慕悠游，你來和為師結(jié)對。”

　　慕悠游正要將黎笙拽到自己的書案邊，硬生生被松青打斷，只好看她被別的同窗搶走。她不知道為何松青每每看她都不順眼。以前她認(rèn)為是自己做得不好，所以他覺得自己頑劣。后來她聽父親的話決定好好學(xué)習(xí)，便消停了一陣子。細(xì)心聽課，認(rèn)真完成作業(yè)，可他還是看她不順眼。慕悠游百思不得其解，她覺得松青是在第一眼見到她時就不怎么喜歡她。

　　長此以往，慕悠游和松青兩人彼此適應(yīng)了一段時間后就變得松青越是看不上她，她便也不再去附和他把自己變得像他喜歡的樣子。一來二去，師徒的關(guān)系便只能維系成如此。松青的課她不會去打擾，慕悠游的事情松青也不會過多詢問。雖并未到勢不兩立的境地，但此番和平相處的模式卻更令眾人尷尬。

　　慕悠游十分不情愿地拿著畫筆走到松青的書案對面坐下來，在他不注意的時候給他一記白眼：“哦?！?p>　　松青道：“記住為師所說，要用心去感受，人物也是如此?！?p>　　慕悠游立刻跟道：“夫子您再說話我就不能專注地感受了?！?p>　　松青道：“一個時辰，開始?！闭f罷便選擇一個舒適的姿勢單手杵在膝上假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