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孩子之后，牛大六慢慢地收回了家里的財政大權(quán)。實際上，由他自己辛苦勞動賺來的那些零碎的鈔票，變成了讓兒女茁壯成長的養(yǎng)料。而為他們“施肥”和“灌溉”的亦僅僅是他自己，在這個過程中，身為媽媽的馬曉蕓幾乎什么忙都沒幫。
因為養(yǎng)孩子，花銷增長了不止一點兒，每個月的結(jié)余本身就不多了。一想到孩子們以后還要去念書，還要各自走上自己的人生，牛大六又覺得無論如何，即使從自己的牙縫里摳，也要想方設(shè)法攢點錢。
在變成了一個愛心洋溢的爸爸之后，他原本加注在妻子馬曉蕓身上的那種熾熱的愛——男女之愛——冷卻了，這倒不是說他不愛馬曉蕓了，而是說，他已經(jīng)能夠分清夢想與現(xiàn)實，而接受“仙女下凡”的妻子從本質(zhì)上來說亦是凡人，亦有缺點這一點了。
妻子的理財能力，牛大六是知道的，為此他不再把賺到的錢一五一十地全交到妻子手上，而是留在自己的手里，在另一個小小的紅色的存折上，一點一點做積少成多的努力。
為了兒女的未來而做出的這些犧牲，直接導(dǎo)致牛大六成了馬曉蕓眼里的“王八蛋”——得了兒女，就把媳婦扔掉了——從她的立場來看，似乎事實確是如此。她平白無故地做了牛大六的媳婦，為他生養(yǎng)了兩個孩子，如今，他和他的孩子們相親相愛，而她倒像是個外人，除了能在他家吃住以外，每月不過拿點少得可憐的零用錢。她根本不會想到，在牛大六自己，連零用錢也是一分一厘都沒有的。也根本想不到，她在家吃喝起居的方方面面得以維持，都是牛大六勞動的結(jié)果。歸根結(jié)底，人只能看見自己做了什么，而看不見自己沒做什么；只關(guān)心自己做了什么，而不關(guān)心別人做了什么。
向來時尚漂亮的馬曉蕓絕不愿意放棄自己外貌上的優(yōu)勢，如果牛大六不愿意出力，她就自己設(shè)法去維系。而且，兩次生產(chǎn)從她的身體里拿走了許多的元氣，就連她自己也時常感覺到力不從心了。為此，她需要更多的保養(yǎng)，這些，自然都是要靠砸錢才能得到的。
需要砸錢的時候，沒有錢可砸，這是多么悲哀而又令人憤恨的事情！
有相當(dāng)長一段時間馬曉蕓就是生活在這種悲哀與憤恨之中，而她自然也無數(shù)次地后悔自己嫁給了牛大六的一時沖動。尤其是，在她為自己的未來而到處奔波，拜訪以前的故人，卻每每拿不到自己想要的結(jié)果的時候，她的內(nèi)在的怒火與日俱增。而她的合法的丈夫牛大六，無疑正是這股怒火想要付之一炬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就連從她自己肚子里掏出來的女兒和兒子，也變成了討人厭的幫兇。當(dāng)她偶爾想做個好媽媽，同他們親熱一下的時候，看看他們（兒子還好，因為還小，尤其是女兒）那屏氣凝神、噤若寒蟬的樣子，她的熱情在一瞬間就被澆熄了，她甚至懷疑自己是否果真生了這兩個不親人的小東西。
媽媽并不是每天都在家。
但是，童年生活中，給牛小玫留下最無法磨滅的印象的，就是媽媽的“不高興”。不論是牛大六還是牛小玫，或者后來的牛小竹，都有可能惹得馬曉蕓不高興。他們或許心里有數(shù)，知道點兒原因，或許肇事者根本無知無畏?？傊?，一瞬間，宛如黑云壓城一般，“不高興”的組合表情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馬曉蕓的臉。
在這個過程中，不管是誰犯了錯，最膽戰(zhàn)心驚的肯定是牛小玫。
在接納馬曉蕓之前，牛大六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歷史。就算馬曉蕓再怎么蠻橫無理，她動搖不了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所以，牛大六永遠有一方自己的秘密空間。相比之下，牛小玫活得雖然像個沒媽的孩子，但實際上卻一天也不曾逃出過馬曉蕓這片烏云的籠罩。她沒有自己的世界，她的世界永遠有個馬曉蕓。
而牛小竹，他太小了，而且他的前面永遠站著他的姐姐——他自己不需要開辟任何新的領(lǐng)域，一切的不明白皆可以到姐姐那里去尋找答案。即使是在他闖了禍（比如打壞了媽媽的護膚品）之后，姐姐牛小玫挨的罵也比他多，這種情況如此普遍，以至于他自己從來都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甚至為女人（包括他的媽媽和姐姐）的吵吵鬧鬧、哭哭啼啼感到可笑。等待他長到足以被視為唇舌攻擊的對象之前，牛小玫已經(jīng)在狂風(fēng)驟雨中挺立了太久，已經(jīng)失去知覺了。即便他長大了，他也不像他的姐姐那樣脆弱，而是成了一個更獨立更有主見的人——這些，也許與姐姐的反面教材有關(guān)系。就這一點來說，牛小竹倒是像他的媽媽馬曉蕓有自己的想法。
所以，與牛大六、牛小竹相比，牛小玫要不行得多。一個女孩，在她成長的過程中需要從身邊找到一個榜樣，示范給她看成長的正確方向。這個擔(dān)任示范角色的人，將很大程度上影響著女孩以后的生活。對于牛小玫，這個示范本應(yīng)該是她的媽媽，如果媽媽缺席，還可以是奶奶或者外婆或者姨媽甚至舅媽，可惜啊，這些女人（即使有也）從來也沒有認真地看過這個漂亮的小女孩。牛小玫長得漂亮，像她媽媽，那些不喜歡她媽媽的女性親戚的不喜歡也一概而論地擴散到了無辜的她身上。這使得牛小玫唯一可以靠近的只有她害怕到不行的媽媽，還有比這更撕裂一個小女孩的小小心靈的事情嗎？
馬曉蕓是有雄心的，她雖然過著被牛大六養(yǎng)活的生活，但未曾有一天放棄自己當(dāng)“女王”的夢想。她的第一輪嘗試，是升級牛大六的包點店。這個計劃剛剛提出就因為牛大六的固執(zhí)和牛小玫的駕到而流產(chǎn)了。
懷孕的時候，坐月子的時候，馬曉蕓想了很多。她原以為牛大六的就是她的，她才知道自己錯了。往后，她要自己的！她要開自己的店，要自己做老板，要說一不二（這些想法促使她往后再沒想過染指“包記包點”，倒使那兒得以保全）。她懷念起以前日進斗金的服裝店來，懷念起她那現(xiàn)在不知道在牢中過得怎么樣了的“大哥”。她想，她要再去看看他。她知道，那些跟她一起逛逛街喝喝茶的所謂“朋友”全都靠不住，要成事還得靠他。他雖然身在牢中，但辦法一定還是有，手段也一定不缺——上次的事情不就是鐵證嗎？從她年輕的時候開始，她就覺得身邊的，眼睛能看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都靠不住。直到她遇到了他，她就折服了，從此有了倚仗。她回憶起自己少女時代的愛情來，回憶起那時的浪漫與絕代風(fēng)華，再想想現(xiàn)在，啊呸！
從她身子康復(fù)了之后，她就開始走動，去看望他。在監(jiān)獄的來訪表上，她寫下自己是他的表妹時，心里居然一樂。從此她開始頻繁地去看他，終于一點點取得了他的認可，開始為他奔波。她的奔波，不止是送送東西，傳遞消息那么簡單。他還有生意埋在地下，她做了他的耳與目。至于她的店，他承諾了她，雖然不是馬上有，但肯定跑不了。他說的話，什么時候不算數(shù)過呢？她信了他。
比起以往，她竟然與“大哥”更親近了。在以前，他的身邊總有別的鶯鶯燕燕。光是能在人前舉著他的旗號做事情的女人，就有好幾個。那些女人，她私下里覺得論身材樣貌遠不如她，可是她卻入不了他的眼。那時，與他親近，只有一兩次，好處也只有一點點甜頭。而如今，患難見真情，她覺得“大哥”已經(jīng)知道了，只有她馬曉蕓才是真的愛他！
她做事情，賺了錢，但并不往家里拿。家里的種種支出，仍舊由牛大六一個包子一個饅頭地供著。她看著他撿些破柜子爛嬰兒車回家，敲敲打打，她在心里笑他沒出息，但也覺得他的孩子只配擁有這些。在她心里，越來越，仿佛一刻也不覺得叫牛小玫的眼神躲閃的小女孩，也是她自己的孩子。
過了兩年多，馬曉蕓攢了一筆不小的財富，有望把服裝店重新開起來了。她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老本行好。以前的那段經(jīng)歷太滋潤了，以至于，她沒辦法不去緬懷它。她還想念以前的地方，新修的大橋旁邊，熱鬧無比的市場，當(dāng)之無愧的繁華地帶，她還想在那里。事情不好辦，花費也不菲，但她愿意折騰——如果不為這個，她圖什么呢？
可是，這個時候，牛小竹來了。
這一次，馬曉蕓比上一次冷靜多了。她在心里咬牙切齒地恨，覺得牛大六就是與她作對，就是要看她一事無成。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她又沒那么恨了。因為錢畢竟還在她自己手上，店想開隨時能開。不如再生個孩子，把牛大六拴牢一點——雖說他沒什么本事，但在亂世里也算依靠，前面的事情，誰能保證不再來一次呢？她的容貌在覆水難收的路上，她需得穩(wěn)住他，只有好處。再說了，沒準(zhǔn)兒是個兒子呢，那她豈不是又多了個重要籌碼？
牛小竹是個男孩，這點如了馬曉蕓的意。
但等她再次坐完月子，她的服裝店又得等等了。這一次，是“大哥”的要求。他需要籌措出一筆不小的費用，以便獲得自由。咬著牙，馬曉蕓把積蓄拿了出來。她知道自己是在押寶，押對了以后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所以，牛大六牽著牛小玫，抱著牛小竹往家走的時候，在或者不在家的馬曉蕓正處在一個最受煎熬的階段。她的付出遲遲不見回報——“大哥”重回社會，雖然生存不成問題，但想重回以往的地位確實很難。馬曉蕓是焦慮的，一方面擔(dān)心自己的錢打了水漂，另外一方面，又（出于人性自欺欺人的盲目自信）覺得自己一定沒有看走眼，畢竟大哥是從來說一不二的。她的焦慮，不能只在她自己心里，還需在她的臉上、嘴里、手上表現(xiàn)出來，成了對無辜親屬的狂風(fēng)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