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毛伯伯給張茂送來5株草莓苗的時候,他正擼著袖子齜牙咧嘴地跟一棵頑固的野草拔河呢。
“瞧瞧我給你拿了些啥?”還沒等張茂出聲,老者就用中氣十足的聲音自問自答了:“5棵最好最健壯的草莓苗!現(xiàn)在就開著花掛著果兒呢!你什么都不用干,就能天天有草莓吃啦!”
聽到這里,張茂趕忙與那棵頑固的雜草休戰(zhàn)了,臉上的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很早之前,他就聽說爺爺就是靠草莓發(fā)家的。張茂自己并不特別喜歡草莓,以至于之前毛伯伯用草莓招待他,他都沒有特別注意。而如今,鮮活的、正在結果子的草莓苗倒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真的呢!”他從毛伯伯的手中接過一棵土團被塑料袋包住了的草莓,忍不住摩挲著其中一個快要變成全紅了的小果子。
“說起這草莓,原來還是從你爺爺手上引種過來的呢!現(xiàn)在,我猜你家里頭肯定沒得草莓苗了吧?幸好我們家還一直照管著,年年繁殖更新呢!”老者的語氣中略帶得意,轉而又是叮嚀:“這棵是二年苗,正是結果子的壯年。等秋天你自己繁殖它,不就越變越多了嘛!”
“這些草莓,是我爺爺種的那些?”張茂有點不解,在爺爺已經去世好幾十年之后,他的草莓還活在人間?
“哈哈哈!你傻了吧?”老者豪放地大笑起來,笑完了,解釋道:“我們家的草莓,一開始是從你爺爺這里挖去的?!保ā斑觥湍莾骸彼霉照瘸瘻厥业姆较蛑噶酥?。)“你曉得草莓是靠牽藤子繁殖不?”(張茂很不好意思地搖搖頭。“那你注意觀察嘛,很快就知道咯!”)“藤子牽藤子,藤子又牽藤子,就好像,種子生種子,種子又生種子一樣,根不還是在那兒嘛!所以我說,這些草莓還是從你爺爺手上引種過來的,也沒得問題嘛!”
“沒問題,沒問題?!睆埫J真地附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在爺爺已經去世好幾十年之后,他的草莓還活在人間。但是,張茂轉念一想,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活著的張茂就代表,爺爺也尚在人間。這真是個神奇的視角!如果從這種視角來看世界,那么實際上,我們每個人只要有子女就變得“不朽”啦!
“你曉得哪么種草莓不?”老者又發(fā)問了,但是沒等張茂回答,他又自問自答了:“你肯定啥子都不曉得。來嘛!我來教你嘛!”
然后,他們選定了栽種這些草莓苗的地方,就是老者記憶中生長著許多草莓的、靠近溫室的那塊空地。那地上現(xiàn)在長著不少野草,張茂的清理工作還沒進行到這里。于是,毛伯伯把拐杖放到了一邊,擼起袖子和張茂一起對付起野草來。有了毛伯伯的“助攻”,他們很快收拾干凈了那塊空地。然后,在毛伯伯的指揮下,張茂小心翼翼地挖了幾個深坑,填上了許多堆肥,又覆蓋了厚厚的一層園土。當他把那些從塑料袋里剝出來的帶著土團的草莓根放進坑里的時候,他的心情是如此激動。
“我就說不用套袋子嘛!我家老太婆非說你搞不好要把它們帶進城里去種。那種在花盆里哪有在地里長得好嘛!”老者一邊協(xié)助張茂把草莓苗拿出來,一邊嘟嚷著。
張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好傻笑。
“我說你,不走了吧?以后就住這兒了吧?多好的房子哦,空著好可惜呀!”老者也可能只是隨口說說,但斬釘截鐵的拒絕從來不是張茂的風格,“我會經?;貋淼摹!睆埫呀浽谛睦锎蚨酥饕?,以后節(jié)假日都要盡量回來。之前,他甚至花了一點時間研究自動灌溉系統(tǒng),為的是不用回來也能讓花花草草好好喝到水。然后他發(fā)現(xiàn),還有可以直接從手機上看到畫面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他簡直欣喜若狂。不過,這些東西都不便宜,他還沒有最終下定決心。
“我爺爺,是個怎么樣的人呢?”這句話,幾乎是脫口而出,也許是因為探究爸爸的生活時發(fā)現(xiàn)了太多自己以前不知道的事情,如今的張茂終于能更立體地看待其他人了,而爺爺,對他來說,也不再僅僅是那個靠草莓發(fā)家的蔬菜王國締造者了。
“我那個時候還小,不過我很喜歡你爺爺?!泵桓毕萑肓嘶貞浿械臉幼印!八辉趺磹壅f話,但是總是笑嘻嘻的。他的臉寬寬的,身材矮胖矮胖的,就像彌勒佛。嗯,就像彌勒佛!”(他點了點頭,自己肯定了自己的觀點。“彌勒佛?”張茂重復這三個字的時候,幾乎要笑出來。這種憋笑的樣子使得毛伯伯更堅定于自己的觀點了,“就是像彌勒佛!”)
“我小的時候,有好長時間,我爸和我媽都不在家,家里就我和我奶。那個時候,最常到我家來的,就是你爺爺。我好喜歡看到他哦,到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還覺得他身上有股甜絲絲的味道?!?p> “后來我媽回來了,給你爺爺打工哦?”(“這你不曉得吧?”老者停下來,問張茂?!按_實不知道。”張茂很誠實地回答。)“就是那時候吧,我們家的生活水平也提高了,買了彩電冰箱洗衣機,還蓋了新房子。這都是你爺爺?shù)墓谂?!?p> “后來呢?”張茂情不自禁地發(fā)問。
“后來我爸也回來了,好像也去給你爺爺打工啦。這么說,你曉得你爺爺有好厲害了吧?”張茂很誠懇地點了點頭。
“那我奶奶她?”雖然很少提到,但張茂確實見過自己的奶奶,雖然次數(shù)不多,但從這些接觸里,他知道自己的奶奶并不是那種常見的和藹可親的老太太,實際上,他從小就有點怕去奶奶家。(相反,很喜歡去外婆家。)
“你奶奶啊!她年輕的時候,好漂亮哦!”老者的贊美不失夸張,但張茂還是感到了得意?!拔疫€記得,他們結婚的時候,我和許多小娃兒一起要喜糖,要看新娘子咧!哈哈!我自己那時候也還是小娃兒?!?p> “不過,你奶奶不親人,她好像不怎么喜歡我們這些村里頭的孩子。我記得,他們好像是結了婚之后就走咯,到鎮(zhèn)上去住了吧?還是,連婚禮也是在鎮(zhèn)上辦得捏?哎呀,我記不得了。”老者撓了撓頭,仿佛這能幫他想起往事似的,不過,顯然沒什么用?!澳隳棠淌浅抢飦淼膯?!”他只補充了這么一句。
“那我奶奶,也是我爺爺?shù)膯T工?”張茂還想把話題放回爺爺身上去?!澳遣荒埽∧隳棠淌俏野趾臀覌尩睦习鍍海∥衣犝f,你爺爺去世之后,都是你奶奶在掌舵喲!不過我那個時候,已經出去開車子去了,回來的次數(shù)也不多,家里的情況也不全了解。哎,反正就是這么回事嘛!后來,后來,你們家的公司不就交到你爸爸手上了嘛?”
“是這樣的沒錯?!睆膹埫浭麻_始爸爸就一直在由爺爺創(chuàng)辦的公司里主持大局,他一點兒也不知道在爺爺與爸爸之間還有奶奶的一力支撐,這么想來,“女強人”這三個字還挺符合他心目中奶奶的形象的?!拔夷棠桃餐柡Φ穆?!”他這樣由衷地“自夸”了一句。
“嗯嗯,都厲害!都厲害!你的爺爺、奶奶都厲害!”老者點著頭認可了。
在談話的時間里,他們已經完成了草莓苗的定植。在毛伯伯的指導下,張茂給草莓的根部鋪上了一層厚厚的干稻草。這些干稻草,還是從廚房拿出來的,想必已經有些年頭了。
忙完了這些,張茂邀請毛伯伯一起喝杯茶。
茶葉是之前學校發(fā)的“年貨”,一直扔在車的后備箱里,他為了找別的東西,盡早才順帶把茶葉扒拉出來了。張茂用從井里打出來的水煮了茶,盛在他從廚房找到的茶碗里,端了出來。
“不錯,是井水吧?”沒想到毛伯伯就只喝了一口就喝出了水的來源。“清香清香的!就是這個味兒!你仔細嘗嘗,甜得很!”遵照毛伯伯的指示,張茂也一本正經地品了又品,果然仿佛嘗到了以前沒有留意到的甜味。不過,也有可能是心理作用。
“這口井的歷史就久啦,恐怕比你爺爺還大好多歲哦!”老者的眼睛深情款款地看向不遠處的水井,張茂也跟著將視線投了過去。
“哎,可惜了。我一想到你爺爺,就忍不住覺得難受。你爸爸還小的時候,你爺爺有幾次帶他到我家來玩兒。我覺得你爺爺好疼愛你爸爸啊,不管要什么都給他。我那個時候,可能正在‘叛逆期’吧,跟我自己的爸媽鬧別扭得兇。好羨慕你爸爸哦,也好想給你爺爺當兒子哦!哎——”老者自顧自地說起了掏心窩子的話,這是張茂始料未及的。
“你爺爺死的時候,我掉了好多眼淚哦!你爸爸也哭得兇。不過后來,有好多年時間,我都沒在見到你爸爸了,關于你們家的情況,都是聽我爸媽說的,不全面。我自己也結婚了嘛,生了孩子嘛,啊呀,瑣碎的事情,不曉得有好多!”
“那后來,您怎么又和我爸爸取得聯(lián)系了呢?”張茂的記憶中,有不少毛伯伯(強行)帶著他去玩耍的場景,這些應該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因為你爸爸回來了嘛!”他停下來,走到屋檐下,左左右右地又把小院看了一遍,看他的樣子,好像怎么都看不夠?!斑@院子,荒廢的時間也真夠長的喲!”
他又走回桌椅前,坐下,繼續(xù)了之前的講述:“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可還記得?”一如既往的,他不等張茂回答,就自問自答了:“我覺得你肯定不記得。那個時候,你還沒還好大嘛,被你爸爸牽著,站在我們家門口,敲門。我平時,倒也不在家——自從我爸去世之后,我媽就去跟我住了,這里的房子常年也是鎖著的——那天碰巧回來一趟,不曉得做啥子。就是這么湊巧,碰上了!”
“我一見你爸爸就知道他是哪個,因為他跟你爺爺長得多么像!寬寬的臉,笑嘻嘻的樣子,啊喲!可給我高興壞了!”張茂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五年前去世的爸爸的樣子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爸爸長得像彌勒佛,真是一件啼笑皆非的事情。
“那之后,我們兩家就常在一起玩兒了嘛!雖說你媽媽好像不怎么跟我們一起玩兒哈,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很親近的呀。你不記得了嗎?你小的時候,我女子常常帶著你去菜地里摘果子,你還說長大了要娶她咧!”老者不懷好意地哈哈一笑,張茂竟然不自覺地紅了臉。
“我們家搬回來了之后,沒得好久,你爸爸說要重修這個院子。那時候,比現(xiàn)在荒得還厲害。我也沒得時間幫他的忙,他都是自己一點一點兒地弄好的,花了好多時間哦。哦,看到那邊那棵桂花樹沒得,你小時候很喜歡那兒的,那是我用卡車拖過來,幫你爸爸種上的,來的時候就那么大,現(xiàn)在更大咯!”
“原來是這樣?。 碧岬搅斯鸹?,張茂又想到了“她”,毛伯伯口中的“那個老師”——現(xiàn)在,趁著毛伯伯談興正濃,直接問他也無不可。張茂思考著怎么開口把話題轉移過去。
“老頭子?。 痹鹤永飩鱽砹嗣髬尩穆曇?。
“哎!來著!”老者一邊應著一邊站起身來,沒有道別的,就像外面走去了。張茂聽到他們說著話離開了的聲音,心里想著這位老人總是這樣風風火火的。
知道自己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也都曾經有自己的人生經歷,知道他們也曾經面對許多困難,戰(zhàn)勝許多挑戰(zhàn)——而這些都是與你無關的——是一種很神奇的感受。你需要很大的勇氣,來接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并且只有自己才是自己人生的主角這一點。在別人的人生里,你再重要,也是配角。一想到最親密的親人們,也有許多他不知道的歷史,張茂感到了孤獨與無助。
但是,當他的思緒轉移到前妻身上時,他又仿佛從中讀到了別樣的理解。從完全不同的人生里走出來的兩個人,要相守一生,多么不容易??!
他繼續(xù)著整理小院的工作,累得腰酸背痛。到了夜里,因為沒有體力與精神閱讀了,他早早就睡下了。在他的睡夢中,那些剛剛移栽的草莓苗們,正在努力地把根伸展向新的土壤里。它們的葉子,在月光下,閃閃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