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我開門的正是我既熟悉又陌生的老人。
腳踏進室內(nèi)的一瞬間,另一個人存在于這屋內(nèi)的氣息便撲面而來,宛如進入蘭室而瞬間被芬芳包圍。我原先以為老人獨居的房間總是少不得有些“老人味”的——具體是什么樣的味道簡直描繪不出來,可能跟老舊的用品、古老的習慣和經(jīng)歲月蹉跎過的肉體脫不了關系吧,總之懂的人一聞便知——可是這位老者的房子里是沒有這樣的氣味。取而代之以介于花香和果香之間的微甜的味道,讓人光是聞到就覺得心曠神怡。
老人接過我手中的水果,略略客套,便引我坐下。他自己并不走開,坐在了我的對面。兩張雕花的木頭椅子相對而放,沐浴在由窗戶直接射進來的光線里。那些光線,因為費勁力氣穿越了重重疊疊的樹影,所以是溫和的、曖昧的。落座之后老者一如往常不再多說什么——連寒暄的話也沒有說——專心閱讀手中的報紙。
有了這樣的空檔,我開始打量老人的家。這個家的空間格局與我的房間差不多,廚房的門也好、臥室的門也好都開在相同的位置上。唯一的不同在于我的通向露臺的門和分隔露臺與室內(nèi)的墻在這里成了一扇玻璃的推拉門,而露臺那種東西自然也是不存在的——成了一個完整的封閉式的陽臺。這唯一的一點不同,是可以理解的,畢竟我住的地方是頂樓嘛。
室內(nèi)的裝修也差不多,雪白的墻壁在從陽臺投射過來的光線下發(fā)著柔和的光。因為樹的關系,室內(nèi)的光線不算特別明亮,加之已是傍晚,還有變得更加昏昏沉沉的傾向。
家具大抵很簡單,同我所住之處由房東提供的一樣的長方形的、毫無任何裝飾的餐桌,一樣的靠背椅子擺在餐桌兩邊,沒有我屋里那張花色過于繁雜而顯得俗氣的布沙發(fā),亦沒有沙發(fā)前那幾乎就是切短了腿的餐桌的略顯不倫不類的木茶幾。取而代之以兩張相對而放的雕花木椅,正是我與老人眼下坐著的這兩張。
屋子里沒有電視機,對于一個老人獨居的環(huán)境來說確實有點奇怪——我以往見過的老人都是離不開電視機的陪伴的,即便他們在忙別的,也愿意放著那玩意兒在自說自話。說到打發(fā)時間的工具,只有不遠處的一個書架,上面擺著不少一看即知古舊的書,書脊大多是深顏色——深棕色居多,有些干脆就是黑色——的。書架上還有一個奇怪的東西,像個新娘子一樣蓋著紅頭巾“坐”在那里,仔細地觀察過之后,我覺得那有可能是一個收音機,也有可能是一個錄音機。不過我更傾向于前者,因為一來我并沒有看到成堆的磁帶那樣的東西,二來,邊聽收音機邊打盹或者散步,就是我所理解的老年生活了。不管那蓋著紅蓋頭的東西是什么,我認定它很有可能是老人重要的信息來源。
老人的芋兒,現(xiàn)在正在廚房做飯,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從關著的廚房門里悠悠揚揚地傳出來一些音樂的聲音。音樂的聲音像隱藏在樹林深處的泉水,并不真切,只是若隱若現(xiàn)。至于大多數(shù)主婦做飯時那種鍋碗瓢盆協(xié)奏曲的熱鬧感覺是完全沒有的——我無法想象一門之隔的那邊正在發(fā)生著什么。
就在我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扇門的時候,門突然打開了,一個中等身材的女人從里面走出來正迎上了我的視線,莞爾一笑,我的臉徑自唰得一下紅了。
平常人看人,總是先看到衣服,俗話說“人靠衣裝”講的就是衣服作為第一印象的重要性。但我看她,最先注意到的卻是她的儀態(tài),她的臉頰。如果你刻意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只有對于早就認識了的人,人們才會排除衣服的影響而先看人。這也是,我覺得不可思議的地方之一。
她乍看并不是一個美人,初見之下與我的光簡直有天壤之別。她也不特別骨感,雖然我也知道要求中年女人瘦削是很高的標準(代謝率那種東西,終歸是要下降的嘛,而作為它確實下降了的重要表現(xiàn),體重也好腰圍也好就會自顧自地上漲起來),但我作為一個舞者,自然而然地總是用嚴苛的標準衡量人的身材。但即便如此,腦袋里的神經(jīng)還是馬上報了警,因為她的舉手投足之間顯現(xiàn)出了超乎尋常的舞者氣質(zhì)(跳舞的女孩氣質(zhì)好——大家不是都這么說嘛)。
她微笑著朝我走過來,我這才注意到她身上穿著的套裙,沒有系圍裙也無半點污漬,我想她的圍裙應該在打開廚房門之前就摘下了。走到跟前,她朝我伸出了手,熱乎乎的軟軟的手,不濕也不黏。對于自己是什么時候站起來的,我竟然一點知覺也沒有。我也許正是以這種目瞪口呆的神情被她拉到身邊的,亦或者,她的本身對我即有那樣的吸引力。
“妹妹,”她從第一次見面起就這樣叫我,她的聲音屬于女中音,溫和而有溫度,自帶讓人卸下武裝的柔軟感——雖然武裝那種東西原本就不存在于那時的我身上。“已經(jīng)餓了吧?現(xiàn)在就開飯可好?”我只覺得自己的身體里面仿佛有許多的語言想要探出頭來,但實際上只有點頭的份。
被她牽著手朝餐桌走過去的時候,我還覺得納悶,仿佛應該有的許多流程,譬如,老人不該介紹一下我嗎之類的,一下不見了似的,但是,即便不見了,也不覺得奇怪,好像原本就不需要似的。我回過頭,見老人仍坐在雕花木椅上,正在不緊不慢地折疊報紙,似乎馬上也要走過來了。我安下了心,順從地坐了下來。
往后的氣氛,就像一場最和諧友好的家庭聚會,被稱為“妹妹”的我,好像真的是這個家的一份子——不是一個突兀來訪的客人——似的。咀嚼的時候,我的腦海里有太多的問題縈繞來回,但我不能發(fā)問。這飯桌是如此地寧靜安詳,除了簡潔扼要的招呼幾乎不再有誰說什么。光是這一點,又是多么不同尋常。
如果我說飯菜特別好吃,那大概是我在故意美化她,實際上飯菜的味道僅僅是不難吃。他們的口味大概是很清淡的,整桌四盤菜葷素搭配、顏色豐富、營養(yǎng)均衡——是那種老少咸宜的健康餐。因為餐桌上有老者,所以這大約是出于對老者的照顧——我當時是這樣理解的,后來才知道她即使在平日里也是這樣吃飯的。一定是我平時辣的吃太多了,導致味蕾已經(jīng)遲鈍了,所以才覺得眼前這些漂亮的飯菜味道寡淡來著——想問問主人有沒有辣椒醬,但是思來想去又覺得很不禮貌。把注意力集中在口中的飯菜之上,又隱約感到確實有一些我以前未曾注意到的清香,但又沒有把握,覺得這被我當作清香的味道也許是不存在的??傊窃谶@種糾結的情緒之中把飯吃完了。
飯畢我提出要幫忙洗碗,這也不怎么尋常,但我覺得雖然是客人但我畢竟年紀最小,所以也是應當?shù)?。結果她按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回椅子上了?!坝邢赐霗C,不礙事的?!彼_步輕快地把空了的碗盤用托盤托著端到廚房去了,并再次關上了門。
老人仍不做聲,不知何時已溜達回了他的雕花木椅上,我不知道該做什么好,瞥到了桌腿旁邊掛鉤上的抹布,取下來,以乖巧懂事的姿態(tài)擦了桌子。擦完桌子再又無事可做,于是站起身踱到了那大書架前,一邊豎著耳朵聽著廚房的動靜,一邊心不在焉的打量那些我絲毫不感興趣的書。
她很快就從廚房出來了,大約將碗筷放進洗碗機里就可不理了。再次出現(xiàn)的她仍舊端著托盤,里面是一個果盤,三杯茶水,杯口之上氤氳地冒著熱氣。
“這些書,恐怕你不感興趣吧?”我的心里一咯噔。
“過來喝茶聊天可好?”這是我所期待的,我趕緊走了過去?!安唤幸幌聽敔攩??”話一出口我又羞紅了臉,她叫我“妹妹”,我叫她爸爸“爺爺”——這是多么不合理。這句話一出口,我簡直懷疑自己是個弱智。我的腳本準備了兩套,卻完全沒考慮到她這樣一個不尋常的存在。這本來就夠讓我忐忑了,臨到現(xiàn)在,又發(fā)現(xiàn)我在稱謂這么重要的事情上竟然一點兒沒有考慮,我真懷疑我自以為是的腳本不過是一場不切實際的獨角戲。
然而,她并沒有糾結這些,將手輕輕覆在我肩上,使我坐下,同時小聲地說:“我來,他耳朵聽不見的?!?p> 我吃了一驚!老人的耳朵聽不見嗎?那他怎么能與我對話呢?雖然這些對話,好像本身沒有任何重要信息,但是簡單的問答之間似乎也沒有什么明顯的違和感啊!她仿佛猜到了我的疑惑,繼續(xù)小聲地解釋道:“如果是簡單的句子,他能讀些唇語,大致大差不離。結構復雜的長句子就少不了要混亂了。所以,說話要當著他的面說才行,像收音機就完全聽不了了,電視機也不怎么能看得來。他本人對此,有一段時間是相當惱火的,如今也算是接受現(xiàn)實了,大約是年紀大了脾氣也溫和了。不管怎樣,還是不喜歡別人拿他當個聾子看的,唇語也是為此才學的,不過與旁人的溝通還是越來越少了?!彼坪跻悦舾腥缥乙矁H僅是微微感覺到的氣息嘆了口氣,緊接著說:“對于你,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他向我說起你,并說要請你來家做客,我實在是由衷地高興。我們不怎么說話,請你不要覺得不自在。對于我剛剛告訴你的,假裝不知情,仍像之前一樣即可?!闭f完她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轉身朝雕花木椅那邊的老者走過去。而我的腦海里,立刻浮現(xiàn)出站在門后等我的老者,說不定為了感知振動而將手放在了冰涼的鐵門上,并時不時透過貓眼向外看去。我的心里,油然而生了一股暖意。
往后的聊天大體上來說也很安靜,像一本正經(jīng)的、嚴肅認真的品茶。茶我是一點兒也不懂的,并非出自那種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家庭。閑談之中約略了解了一些她的情況,得知她正經(jīng)營著一家畫廊,我表現(xiàn)出了由衷的向往。她亦主動邀約我有空去參觀,并拿出了一張名片給我。我這才知道了她的名字,“楚紅”,在我看來這個名字很襯她。我也告訴她我的名字,因為那個罕見而又不好描述的姓,專程從隨身帶著的小包里拿出筆和便簽紙寫給她看。寫的時候,心里又打起了鼓,覺得自己的字太難看了,后悔小時候沒有聽媽媽的話好好練字,想在這一瞬間把哥哥的手借來一用。
“春花,”她把我的名字大聲地念了出來,“可惜我不叫‘秋月’?。 本o接著一邊打趣,一邊聳聳肩笑了。我注意到坐在一旁的老人也露出了笑容,大約他也從芋兒的演繹中了解了我的名字。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老人突然吟起了一首廣為流傳的古詩詞。他的語調(diào),一開始還帶著疑惑,等到詩句的前幾個字露出頭來,仿佛自己有著鼓動人心的力量。等到他把整首詩吟誦完了,語調(diào)里就盡是自得其樂的搖頭晃腦了。在我的少女時代,曾經(jīng)也有不少人對我吟起這一句,可惜,那時的我只有尷尬——畢竟這個名字,在那時的我看來是“土氣”的,是不夠“小資”的,是需要藏拙的。而如今,在這對有些奇怪的父女的家里,我的臉上竟然不由自主地流淌出了幸福的笑容,連心里也是甜的。
“春有百花秋有月,下有涼風冬有雪。莫將閑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jié)?!贝先艘皇滓髁T,溫軟的氣氛少少冷卻之后,楚紅姐姐也接上了一首。我的臉頰大約再次潮紅了,熱熱的,像水汽那么氤氳。
以此為開端,三個人的關系仿佛走近了許多。聊天的內(nèi)容更接近于自己的情況了,就連一直不怎么說話的老者也漸漸說得多了。
關于楚紅姐姐的許多事情,我想留到下一次集中到一起再講。今天,姑且先回顧一下她的爸爸,那位耳聾而不卑不亢的老者的大致情況吧。
但是,這之中有多少是第一次的家宴時得知的,又有多少是后來從楚紅姐姐口中得知的呢,甚至于其中有沒有我的推理與猜測的成分呢,我已分不清楚了。
人的記憶,大體說來,是一種相當不可靠的存儲,一點兒要“保真”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也是沒有的。它漏掉了什么或者憑空滋生了什么都是司空見慣的事情,把誰當好人冤枉誰是壞人也是家常便飯還時常搖擺不定。我已經(jīng)六十多歲了,正在講述的是四十年前的故事,就算要我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事實就是如此——哪怕沒有誰會跳出來說我胡說八道——我也不敢。
但我又想,做不做區(qū)分也沒有什么關系,是不是一點兒偏差也沒有的歷史事實也沒有什么關系。我所闡述的只是我腦海中老者的經(jīng)歷,是這個我以為的經(jīng)歷而不是老者的真實經(jīng)歷影響著我對他的看法。再說了,不論我是怎么理解的,老者的真實的人生都不會因為我的轉述而發(fā)生任何實質(zhì)變化。
楚教授如今一人鰥居在我家樓下的小房間里,大多數(shù)時間獨處,自己照顧自己。對于芋兒邀約的同住,他拒絕的十分堅決。他們父女不是本地人,這座城市是楚紅姐姐讀大學、工作、結婚(就我所知有很多人是這樣的,在選擇將要就讀的大學時,就已經(jīng)決定了未來的人生將在哪個舞臺上展開了)的城市。楚教授在夫人去世之后(我猜想大約也有耳朵不好了的原因)才答應搬到這里來,但是非要自己住,于是楚紅姐姐為他覓了如今的住所。如我在前面已經(jīng)說過的,治安是很好的,生活的種種也都十分便利,而房租亦很不便宜。
楚教授是文科方面的教授,具體是哪個學科,我也沒搞清楚(就算我曾經(jīng)看過他的書櫥,也一點兒頭緒沒有)。我猜想,耳聾是極大的困擾,使得電話之類的東西都成了無用,老年離開家鄉(xiāng)的楚教授大約也是沒法同以往的朋友聯(lián)系的(寫信?發(fā)短消息?在我看來只有這個手段了)。
我對楚教授的了解并不多,他年輕的時候的事情幾乎一無所知。我的了解相對于他過去七十多年的人生來說只有九牛一毛,但他們似乎并不想主動說更多,而我也不好過問。那時我想到了兩點,一點是,與我有交集的不是以前的楚教授,而是現(xiàn)在的楚教授。雖然現(xiàn)在的楚教授是(部分的)由以前的楚教授決定的,但對于他的以前,我并不是非清楚不可。不清楚有不清楚的好處,我們應當減少貼在人身上的標簽,才能更清楚地看見那個人。另外一點是,對于許多人大約都是如此,生活像不斷往前爬的蟲子,任何時候都只能看到當下的這一截蟲子,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旁人都沒那么關心。而且我想,不只是對楚教授,就算是對我的爸爸媽媽哥哥、甚至我的最愛光——我們恐怕也只是并肩爬行過那么一段路。
那個時候,坐在楚教授家的餐桌前,我還不知道往后自己會在與楚紅姐姐的并肩爬行中收獲那么多、成長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