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五棄了船,逃回家中。
關(guān)緊門,摸黑點上燭火,心里直呼好險。得虧跑得快,如若不然被那姓松的攆上,免不了吃一頓苦頭。他剛一轉(zhuǎn)身,險些和身旁的“婦人”撞上。
“五哥,到底是你鬼點子多,讓我扮成婦人,蒙混過關(guān)?!背矫撊ヒ氯梗∠掳l(fā)釵,罩上一件男衣。他從小好婦人之飾,且生得一副白凈相,喬妝后,乍一看像極一位婦人。
“莫高興太早!那幾人恐怕起疑了!”程五搓著手在屋中來回踱步,“早知姓時的是個麻煩,當初就不劫他了?!?p> 楚方將換下的女裝裹進衣包。與程五相比,他顯得淡定不少,道:“五哥是不是多慮了?且不說他們當中沒人知曉時不羽的下落,即便知曉,也不見得認為是咱倆干的?!?p> “難說,凡事沒有萬無一失。”
“可是,他死了……”
“壞就壞在他死了!”
程五擔心東窗事發(fā),盤算離家躲幾日,速速吩咐楚方收拾東西。他從床底拖出一個木箱,吹去蒙在上面的灰塵,打開翻到底下,取出一個小布包,掂了掂,里頭的細軟是他這些年積攢的。
他將木箱推回床底時,見旁邊有個包袱和一根拐杖,頓時臉色大變,喝道:“我不是讓你把這東西扔了嘛,怎么還留著?”
“我尋思留著它還有用處。”
“讓你扔了就扔了,哪來這般廢話?!?p> 楚方心底埋怨程五未免太過謹慎,幾近驚弓之鳥??伤缓谜f什么,唯有照程五的話辦,撿起那包袱和拐杖,趁著天黑拿出去扔了。剛一開門,門口赫然站了一人,他嚇了一跳,手中的拐杖“哐當”一聲,掉落在地。
“五……五哥!”
程五聽見楚方的喊聲,扭頭看去,一眼看到站在門口的竹渙,心里禁不住一慌。本以為已經(jīng)擺脫竹渙,怎料他竟有此一著,偷偷跟到了這。
竹渙兩眼一掃,楚方嘴唇上余留些朱赤色唇脂,立馬識破道:“方才那婦人是你喬妝的?”
程五一看情勢不妙,眼珠一轉(zhuǎn),將竹渙迎進屋來,賠笑道:“我這兄弟從小好婦人之飾,偶會打扮成婦人模樣,方才不是存心欺瞞?!?p> 他一手從桌上抓過茶壺,一手取來一舊茶盞,瞧見盞邊有污漬,便用衣角蹭了蹭,才往茶盞里倒茶水。他將茶遞過去,見竹渙遲遲不接,尷尬一笑,只好放桌上。
竹渙早料到程五在亂石灘所言,并非實話。進屋前,他曾到灶房看過,里面連根柴火都沒有,灶臺上也落了厚厚一層灰。所謂家中有八十歲高堂和嗷嗷待哺小兒,不過是程五為脫身胡謅的。這屋里看來只住了他們二人。
竹渙打量四周,逐漸留意到地上的拐杖,眼熟之余,不由得想起白天那個跛子。
見竹渙盯著那根拐杖看,程五心里七上八下,有意打發(fā)道:“公子說過放我們走的,不會是想出爾反爾吧?”
他邊說著,邊繞到竹渙身后,趁其不備,偷偷伸手到神龕桌底下,猛地抽出事先藏好的刀,揚起劈向竹渙。霎時,手中的刀不知怎的,竟不聽使喚,拐了個彎,直朝旁側(cè)的楚方而去。
程五愕然,慌忙松手。不料那刀竟未落地,折回飛來。他倉皇躲避,退至墻角。刀從他臉側(cè)呼嘯而過,直直嵌入墻壁,嚇得他差些昏厥過去。
程五渾身癱軟,坐在地上有些六神無主,冷汗早已濕了背上的衣裳。楚方過去推了推他的胳膊,才漸漸緩過神來。
他深知竹渙的身手遠在他二人之上,不敢再魯莽造次,扶墻而起,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心存忌憚道:“只要公子不殺我兄弟二人,你要我怎么做,我照辦就是?!?p> “我只要你一句實話,時不羽在何處?”
“我真不知!”見竹渙不信,程五更覺緊張,“如若知曉,我二人早拿他相要挾,何至于灰頭土臉逃回家中。”
竹渙從袖口抽出一封信件,遞給他,問:“這信是不是你寫的?”
“這……”程五固然認得此信,猶豫了一會兒,方始承認,“是我寫的,也是我假扮成跛子去風回竹苑送的信。之所以這樣做,是想詐一詐那幾個松氏弟子,好從他們身上撈些好處。”
“這么說,你知道時不羽失蹤一事?!?p> “……我不知……是我誤打誤撞……”
竹渙一聲不響,將地上的刀鞘踢到程五面前??粗对趬ι系牡?,程五心里直顫栗。
“我想起來了!”他立馬改口,“本月初我二人在西郊見過時不羽!他當時趕路來宛城,說是要去風回竹苑。他不認得路,還是我指的路?!?p> 竹渙回想,尤長安的確是本月初到的風回竹苑,這一點不假。只不過,程五不像他自己口中那等本分之人。
“只是指路,沒干點別的?”
“沒……”
“嗯?”
程五面有余悸,道:“本來沒這打算,偏生他身上背的那包袱太扎眼,若不干點什么,總覺得對不住我這行當。沒想到那小子看著病怏怏的,卻有兩下子,死命拽著包袱不放,還擂了我?guī)兹?。我一怒之下就抄起地上的石塊將他敲昏了?!?p> 程五邊說著,邊伸手摸了摸頭側(cè)的發(fā)縫,里面有塊瘡痂,是和時不羽打斗時留下的。
“我和方弟將他捆起來,想著再訛他一筆。哪知半夜他趁我二人睡著跑了,還順走了包袱。里面可是有我兄弟倆好些家當??!你說我能放過他么?我二人追他到一個山崖,他一著急,失足摔下去了?!?p> 此事發(fā)生在月初,而尤長安失蹤是前幾天的事。難道他二人真與尤長安的失蹤無關(guān)?
程五見竹渙一言不發(fā),以為他不信自己所說的,忙對天發(fā)誓道:“真是他不小心摔下去的!我兄弟倆的小命都在你手里,又怎敢再有半點不老實。我程五只求財,不要人命。他這一死,我二人錢物沒追回,反倒背了條人命。這里頭的冤屈,找誰說去!”
竹渙大拍桌子,瞪著他怒道:“你冤?摔下山崖的時不羽就不冤?”
程五大氣不敢喘,僵直站著。屋里靜了半晌,他挺了挺胸膛,硬著頭皮道:“殺人償命,我程五懂這個理。但眼下我還不能死,欠他時不羽的,大不了下輩子雙倍奉還。”
竹渙不為所動,朝外走,道:“這話你找時不羽說!”
程五一驚,和楚方面面相覷,在門口攔住竹渙,問:“難道,他沒死?”
***
竹成章掌燈到洮院,只有院角的書房亮著燭火。
他剛到門邊,便即聽見里頭傳出鼾息。進去一看,竹渙沒在,幾案上趴著一人,是容景,像睡著了,案邊地上落了些書冊畫卷。
竹成章放下燈,俯身一一拾起,放置案上。他隨手取了最上面那幅畫卷看,畫的是竹子和鯉魚石。石上置了兩壇酒,其中一壇傾倒……他皺了皺眉,這不像渙兒的畫風。
容景睡得正香,聽到有動靜,睜眼淡淡掃了一下,見是竹成章,一時困意全無,彈起身恭敬稱了聲:“宗主!”
竹成章收起畫卷,放回案上,道:“方才我見你太累,便沒叫醒你。渙兒呢?”
“少主他下山了?!?p> “我聽說他已從躍馬嶺回來?!?p> “是回來了,不過……”容景將白天跛子來送信一事告訴了竹成章,“少主擔心其中有詐,便跟去了。”
“渙兒的擔心不無道理。”竹成章略停了停,“這個叫時不羽的,可是前不久聚眾酗酒,被罰去后山的松氏弟子?”
“正是他!”
“他才來風回竹苑沒幾日,倒是惹出了不少麻煩事?!敝癯烧?lián)u著頭,一副難以管束的頭痛狀。竹氏眾弟子中,找不出一人像他這般放縱任性,不知松全孝當初為何收他為徒。
片刻,有人進來稟報,說是石橋旁有株樹無緣無故斷了,且斷得離奇。竹成章過去一看,滿地枯葉,整株樹的枝干從里被掏空,只剩薄薄一層樹皮。
一種不祥之感突然襲來。竹成章心里一跳,不好,渙兒有危險!
從程五家出來,正值夜深人靜,竹渙獨自走在巷中。雖說程楚二人說的話不可全信,但有一點卻是真的,他們的確不知尤長安的下落。
眼下線索斷了,無從找起。正感懊惱,旁邊一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開了,院內(nèi)燭光從門縫瀉出,一婦人探頭朝巷子張望。
“竹少主,是你?”
原來是裴氏!來時,竹渙只顧跟蹤程五,沒想起裴氏也住在這一片。
“裴嫂,這么晚還沒歇息?”說話間,竹渙嗅到小院里飄出一股湯藥味,朝里望去,架在小泥爐上的藥煲冒著煙氣。
“我在灶房煎藥,聽見這外頭有響聲,便出來瞧瞧?!?p> “誰生病了?”
“是我兒。他染了風寒,我找大夫抓了幾劑藥。連喝了幾日,今日總算看著精神些,也勉強吃得下東西了?!?p> 裴氏打著哈欠,眼皮耷拉,像是幾夜沒合眼。她看了看竹渙左右,問:“怎么不見時公子跟你一起?前兩日,我一遠房表妹來家里,帶了壇好酒,你也知曉,我一介婦人哪會喝酒,用來做菜又糟踐了,想著不如送了時公子喝?!?p> 竹渙斟酌要不要將尤長安失蹤一事告訴她。此時,屋內(nèi)傳來小兒的咳嗽聲。裴氏聽了心里一緊,忙辭了竹渙,進屋照料去了。
出了巷子,街市冷清。
經(jīng)過一家酒肆時,無意間瞥見那門前趴著一只大犬,皮毛呈棕,且長而密。竹渙立時認出,這是典家莊園那只大犬。它明明被關(guān)在犬舍里,怎會在此?周圍又不見典家主仆,莫不是它掙脫柵欄,自己跑出來的。
那犬沖竹渙吠了兩聲,起身走了。典家莊園在東城門外,可那犬偏朝西城門去,顯然不是回典莊。竹渙心生好奇,跟隨其后。
那犬出了西城門,穿過一片蓬蒿叢,竄進了旁邊一個林子。四周黑森森的,沒有一絲人跡,只聽得夜鷹的叫聲在林中回蕩。待竹渙覺察到異樣,那犬卻沒了蹤影。
瞬時,煙霧四起,異香撲鼻,一片迷蒙。竹渙忙掩住口鼻,環(huán)視周圍,一側(cè)隱約有亮光從枝葉間照過來。另外,他還聽見一陣叮叮當當?shù)捻懧?,仿佛也從那邊傳來?p> 他循光走去,撥開草木,見一石壁前燃著篝火,一位少年立于壁邊,手握斧鑿,在壁上鑿刻,只見后背,不見臉面。
依稀可見,那少年握住斧鑿的手多處干裂,稍一用力血就從中淌出。少年卻渾似不覺,一鑿一刻中像是藏盡無窮心事。
竹渙看得入神,陡然見一條黑蛇正朝那少年吐著長舌。他撿起一小石子扔去,黑蛇被擊中,迅疾鉆入草叢,爬走了。
此時,少年已停下斧鑿,轉(zhuǎn)過身來。竹渙與他對視,猛然怔住,少年竟與年少的自己長得一模一樣!
竹渙剛要張口,彈指間,那少年卻消失不見。站在石壁前,他竟有種若有所失之感,再看壁上,原來那少年鑿刻的是個“己”字。他伸手觸摸石刻,倏忽之間,鬢發(fā)全白。
悵惘之際,身側(cè)草木響動,竹渙以為是那少年,不料一個黑影猛地朝他飛撲過來。兩人就勢一倒,滾了幾下,重重跌進一個漆黑洞穴中。
竹渙只覺背上趴了一個人,接著全然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中聽見燒柴火的噼啪聲。醒來時,火光晃眼,渾身酸疼。他躺在用青草稈鋪著的地上,旁邊燃著一個火堆,一人坐在邊上往里添柴火。從裝束看,是個男子。
竹渙仍記得方才的篝火、少年和石壁。他扯下一根頭發(fā)細看,恍然明白那是個幻境。
待火燒旺后,坐在邊上的人拍盡手的灰,起身朝這邊走來。竹渙忙閉上眼。那人在他身旁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額頭。
竹渙迅速騰起身,將那人掀到地上,以防他偷襲,緊緊扼住他的手腕和脖頸。
借著火光,細看之下,竹渙這才看清眼前人,不是別人,竟是尤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