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濂家沒有慕家大院那般的道道圍欄的和片片磚瓦的堆砌,慕急既不用敲門也不用翻圍欄,只需大搖大擺的走進去。
慕急在來的路上,身上豎起的那身從慕家次大院帶出來的孤傲讓他以為他能像只昂揚的大公雞似的走進申濂的家,好伸張他不屬于這里,不屈服申濂的志氣。可沒成想,他最后卻像只落水的老母雞似的躡手躡腳的走了進去。
慕急推開與屋頂只連接著半面的木門,木門好似不歡迎他似的,發(fā)出一聲悠長的聲音。
屋子很小,墻面是土胚和麥草黃泥漿制成的,屋內因矗立在房前的參天大樹而遮蔽的甚是陰暗,好似和外面的炎炎烈日秋毫分明。
屋子里沒有多余的家具,只有一張木板床,一盞煤油燈,一個小灶臺,什么擺著一口黑乎乎的鍋,灶臺旁邊堆放著一堆木柴。
申濂正四仰八叉的躺在一張用木板子制成的床上,床上只鋪著一層薄薄的涼席。
申濂閉著眼睛,布滿皺紋的蒼老面孔在沒有陽光的屋里顯得格外的陰暗。
慕急:“申爺爺,我來了。”
申濂沒睜眼,也沒出聲。
慕急又走近了申濂幾步,提高了音量,說:“申爺爺,我來了?!?p> 申濂睜開了眼,咳嗽了幾聲,嘶啞著嗓子說道:“來了就去做飯,沒必要跟我說什么話?!?p> 慕急心里有點不樂意,但也無可奈何,問道:“爺爺,您吃什么飯?”
申濂:“竹子不都跟你說了?還問我做什么?”
慕急:“哦?!?p> 慕急頓了頓,問道:“我想問您一件事,挺重要的?!?p> 申濂:“啥?”
慕急:“上次我們去明縣那事。”
申濂:“怎么了?”
慕急:“那個事情,您為啥不跟村里說實話?”
申濂:“我不說實話自有我的一番道理,你一個小孩子家家的,問什么問?”
慕急:“小孩子?您找我討命債的時候,找我要錢的時候可沒把我當成孩子吧!”
申濂:“咦?你這娃嘴還麻溜的很?!?p> 慕急:“您是不是要替鐘叔叔瞞著這事?”
申濂:“對,怎么?你不服?”
慕急:“哼,不過就是想要錢罷了?!?p> 申濂:“你小子最好說話好聽點啊,別逼老子抽你!”
慕急:“別這么愛錢,小心被錢耽擱了?!?p> 申濂:“小子我告訴你,你要是敢說出去,我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我就告訴你爸,你給我還債的事情?!?p> 慕急瞪了一眼申濂,然后說:“我才懶得管你們這些事呢!”
申濂:“那就成,快去做飯!”。
慕急:“嗯?!?p> 申濂家沒有慕家大院似的單另的廚房,慕急盯著那口黑乎乎的鍋,走了過去。
慕急站在灶臺的面前,用兩根手指輕輕地提起鍋蓋。
申濂不知何時坐了起來,清了清嗓子,說:“小兔崽子,還嫌我們家鍋臟?我們家鍋再怎么臟,哪臟的過你的心呢?”
慕急沒有說話,把鍋蓋放在一邊,便拿起旁邊的木勺子,從地上放著的小缸里舀水。
申濂在一旁喊道:“水放少點,完了你還想讓我自己去抬水不成?”
慕急瞪了申濂一眼,然后把勺子摔到一邊,自顧自地開始用火鉗把柴往灶下面扔。
慕急不像其他的男孩子,他平日里幫黑嫂干活干的多了,干起這些鍋灶之事來也是得心應手。
不知是做飯的緣故,還是慕急的原因,申濂的屋里被熱氣一騰,倒也顯得熱鬧了起來。
慕急燒上水后,就蹲在一旁等水開,他環(huán)顧四周,這間屋子里稱得上最值錢的東西可能便是那墻上掛的幾幅字畫了。
幾幅字畫都已經磨損了,破破爛爛的周圍用膠水粘的牢牢的。
慕急不太認得上面的字,只能認出一個‘家’字,申濂看慕急一臉茫然的模樣,輕哼一聲:“小兔崽子,連個字都認不全!”
慕急:“不認識咋了?”
申濂:“不認識還有理了?”
慕急:“我不認識又能怎樣?”
申濂:“你不認識,你就是文盲!”
慕急站了起來,在朦朧的蒸汽里,憋著通紅的小臉,喊:“我不是,你才是!”
申濂也坐了起來,說:“你竟敢說老子是文盲?老子認字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
慕急:“你認不認字跟我有啥關系?你認了那么多字,申多哥還不是半個字都不認識…”
申濂在聽到申多名字的那一刻就下了床,健步走到慕急面前,一巴掌下去剛好打到慕急的臉上,那抹擋在慕急面前熱騰騰的霧氣,也沒擋住申濂那厚重的巴掌。
慕急捂住臉,惡狠狠地瞪著申濂,申濂氣的發(fā)抖,用手指著慕急,說:“你有什么資格說申多?”
慕急一言不發(fā)的盯著申濂,正僵持不下,竹子來了。
竹子在懷里兜著一條小草魚,兩手死死的捏著衣服邊,大喊著:“爺爺,今兒我給您抓了條魚,給您補補身體?!?p> 申濂應了一聲,便上前迎接。
申濂走后,慕急憋在眼眶里的淚珠滾落在了臉頰上,右半邊臉火辣辣的疼,淚珠流在上面像是要把燒灼的皮膚穿透一般。
慕急用袖子抹了把眼淚,便走到鍋灶旁邊,拿起地上摞在一起的蕨菜,低著頭走出了門。
竹子:“爺爺,那小子咋了?他有沒有按我說的做?”
申濂:“哼!他提你哥,還說你哥半個字都不認識。”
竹子:“他提我哥干嘛?”
申濂:“鬼知道抽了什么風?我打了他一巴掌,他就拉著個臉…”
竹子:“打了一巴掌?他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嗎?”
申濂:“嗯,快別兜著了,咋爺倆不管他,咋做咋們的?!?p> 竹子:“嗯好,爺爺。”
在慕急的記憶里,他不愛哭,他覺得自己是個小男子漢,不怕天不怕地。
自己哭的次數不多,所以也記得特別清楚,哪年哪月哪日哪時,自己哭了,為什么哭了,他記得一清二楚。
他記憶里,自己第一次哭是因為慕瘸子差點把黑嫂打死。
那天,瓢潑大雨,好似要把院子都淹掉,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他只記得慕瘸子在發(fā)火,他像只發(fā)瘋的獅子一樣,把屋里的家具都扔到了院子里。
大哥和二哥并排站在院子中央,大雨像澆在身上的水,沖刷著他們的一切。
黑嫂跪在地上哭著,雨打在這個女人的身上,不知道什么感覺,可在當時的慕急看來,很是滑稽。
黑嫂身材偏胖,皮膚呈小麥色,頭發(fā)經常束成低低的馬尾,分了叉的馬尾緊緊的貼在身后。
此刻的黑嫂跪在雨里,厚厚的嘴唇好似攬水的紙簍,可因為顫顫發(fā)抖而不似紙簍那般能兜水,單眼皮和長長的眼角緊閉著,低馬尾在雨的拍打下更緊的貼在身后。
慕急躲在廚房門后面看著他的母親此刻的模樣,不禁捂著嘴笑了起來。
他不喜歡他母親,他母親長的不好看,個子不高,還很胖,不像鐘孜鐘棋他們的母親章彩兒,高高瘦瘦的,一顰一笑都那么的好看。
他母親對他很不好,讓他做很多事,他母親非常疼他的大哥和二哥。
在如今看來,此刻,他的母親跪在雨里失聲痛哭,大喊大叫好像跟大哥和二哥有關,所以,他很開心。
可后來不知為什么,他不太開心了,從什么時候呢?好像是從申濂拿著皮帶一下一下抽黑嫂的時候。
那天的大雨來勢洶洶,卻也擋不住慕瘸子皮帶的厲害。
皮帶一下,連挨著皮帶的雨水都能被打的一干二凈似的。
大雨里,慕瘸子一下下抽著黑嫂,邊抽邊喊:“看!都是你慣的好兒子,這樣的事也能干的出來,你說,你說,現在該怎么辦?你說啊!”
在雨聲中,慕瘸子的聲音忽大忽小,忽遠忽近,可慕急心里越發(fā)著急。
又是一皮帶,這一抽,抽散了黑嫂的低馬尾,頭發(fā)四散開來,連帶著耳朵上的耳環(huán)被扯了下來,耳朵上開始涌出鮮血,大雨很快沖刷著耳朵上的鮮血,可就像沖不干凈似的無底洞,越沖越多。
慕急已經不再嘲笑他的母親了,他開始想:難道院子中央站的不是母親的親兒子嗎?為什么他們一點也不著急?為什么?
大哥二哥的表情在雨的沖刷下一點也看不清,兩人低垂著頭,手背在身后,像兩顆歷經滄桑的大楊樹般矗立著。
慕瘸子的腿一瘸一瘸的,但絲毫不影響他用腳踢黑嫂。
慕急以為他的母親壯實的身軀可以抵擋這一切,然而他發(fā)現他錯了,黑嫂終是沒能抵住慕瘸子的拳打腳踢,暈了過去。
慕急沖出去,一把推開慕瘸子,跪在黑嫂面前,大哭大叫,他害怕了。
那晚,他連夜跑去石僧家,把石僧連推帶搡的弄到了他家。
石僧到慕家大院的時候,慕急發(fā)現,他的兩個哥哥已經不在了,只有在雨里倒的黑嫂和陰沉著臉站在黑嫂旁邊的慕瘸子。
石僧和慕瘸子把黑嫂抬到屋里,石僧對傷口做了處理,轉身走到慕瘸子面前。
石僧:“慕大哥,嫂子這是被人打了?”
慕瘸子輕哼一聲,說:“被我打了。”
石僧看慕瘸子陰沉著臉,也沒再多問。
慕瘸子抽著煙,繼續(xù)說道:“石大夫,今晚我家小子不懂事,勞你過來一趟,可有些事還是要說一下,我打你嫂子是因為你嫂子話多,可謂言多必失,你明白的?!?p> 石僧訕訕一笑,明白慕瘸子是讓自己不要把今晚發(fā)生的事說說出去的意思,便應和著說道:“明白?!?p> 臨走時,石僧對慕急說道:“小子,好好看著你媽,給她喂點水,你爸下手可真不輕吶!”
慕急點點頭,說:“好,謝謝你,石大夫?!?p> 石僧無奈的搖搖頭,說:“這是我應該做的?!?p> 石僧走后,慕急走進屋里,原以為慕瘸子要打他,可不成想,慕瘸子一句話也沒說,慕急也沒管他,坐到黑嫂面前守著。
后來,每逢村里鄉(xiāng)親問起慕家老大老二去了哪里,黑嫂和慕瘸子總說他們出去打工。
那晚,慕急在黑嫂面前哭了很久很久,這場讓他印象深刻的鬧劇,他記了很久,因為他哭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