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怎么?有心事了?”林霏嫣然一笑,如清蓮綻放。
得到允許,言憶芝瞬間踢掉拖鞋,上了床。扯了扯她的被子,躺到她的身邊,像個孩子一般,癡癡地笑。
“剛才進家門的時候,我又看見大哥了。還在那窗戶邊站著,朝我們這邊看?!?p> 她指了指前面的小樓,回想先前的畫面,忽而又覺得有點陰森森的。一個大男人,兩手插兜站在窗戶后面,目不轉睛地盯著這邊。她聳了聳肩膀。
“大哥看上去總那么憂郁。他一直這樣嗎?你認識他的時候就這樣嗎?林霏姐,給我說說吧!”她感覺自己像個江湖包打聽,又像個長舌婦,譴責了自己一秒,轉而喜滋滋地等待答案。
“稔哥肯定都告訴你了。還想知道什么?”林霏沉沉地喘息著,汗水從她白皙的脖頸朝著平滑的鎖骨溜過去。
“他就提了兩句。就是說朱雨嬌把大哥給……”這不是她想知道的重點,“我是想知道你們——你和大哥,究竟怎么回事。林霏姐,給我說說吧!”她拉長了聲音,細了嗓子變著聲調(diào)。
“好多年了。我都記不大清楚了……”
“怎么可能!別騙我了!小姑奶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都能記得。你肯定記得?!眲e人越不想說,她的好奇心就越是無法無天地發(fā)作。
“憶芝,真的。我真的記不大清楚了。我能說的,恐怕對你幫助不大?!绷嘱瓘氖诌吥昧丝空韷|在腦后。朝著陽臺那邊眺望,仿佛這一眼,就能看回許多年前。
“九七年吧。那個暑假過后我就該上大學了。德國沒有合適的專業(yè),姑母決定讓表哥回來讀大學。我哥那時候已經(jīng)是實習醫(yī)生了,很忙。我爸又常年忙得很少見到人。原本,我以為要自己一個人過暑假了。”她用左手端起床頭柜上的水杯,放到唇邊,抿了一口。
“送走表哥的第三天,他又回來了,不是一個人,還帶了他的大哥——秦彌璋。說是老宅翻新,他不想回去。彌璋就在德國上大學,也沒有回去。在我的印象里,那是第一次見他。但是,他說不是,我不記得之前在哪里見過他了?!?p> 她把杯子放回床頭柜上,兩手縮進被子里。
“聊下來,我才知道,他已經(jīng)要升大三了,就在我要去的那所大學里。那個暑假,他就一直和表哥一起住在我家里。表哥還住在自己的屋子,他住在我哥的房間里。他們兩個總有新奇的話題聊,也總有新奇的事情做。每天傍晚,都會捧著個足球回來,臭烘烘地坐在餐桌邊等晚飯?!?p> 她淡淡地笑了一下,仿佛那兩個臭烘烘的人就站在面前。
“林霏姐,你說的,是大哥和四哥嗎?”她眨了眨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人總會長大,那時候他們幾乎形影不離?!绷嘱囊暰€再次躍過她,看向陽臺以外的遠方。
“后來呢?”她抬起左手,在她失神的雙眼前搖晃。
“快要開學的時候,姑母親自來了德國,幾乎是把表哥捆了回去。他們兄弟兩個的感情應該是很好的,畢竟是堂兄弟?,F(xiàn)在想來,表哥是很想和彌璋一起讀完大學的?!?p> “就好像我現(xiàn)在特別想賴在你這里一樣嗎?”她看著她,癡癡地笑。
“唔。有可能?!绷嘱淖旖禽p輕彎出一道明媚的新月,“憶芝,你懂嗎?男人都在想什么?”呼出一口滾燙的熱氣,她并沒有等待回答的意思。
“開學之后,彌璋陪著我報到,陪著我入學。有一段時間,老師和同學都以為他是我哥。但是,我哥應該是藍眼睛,他不是?!?p> 她又笑了。一段話,她難得的笑了好幾次。言憶芝癡癡地看著,沉浸在那溫婉的笑容里。
“上學,他送我。下課,他接我。開始的時候,我還會好奇,他的課都在什么時候。后來習慣了,也沒有問。漸漸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上了大學之后,沒有交到一個新朋友。不是不想,是只要離開教室,他就會在那里,好像五月里的暖陽,朝著我淡淡微笑,讓人不好拒絕。放假了,他也不回家。表哥會從國內(nèi)飛過來。然后,他們就住在我家。白天出去瘋,傍晚臭烘烘地回來。不用和他單獨相處,我會輕松許多。彌璋這個人……”
她從嘴角吐出一團熱辣辣的濁氣,在空氣里凝結出一道白煙。
“我原以為,他大四讀完就該回去了。沒想到,大概是我大二之后,他就不住校了,干脆住在了我家。慢慢的,他不像和表哥在一起的時候那么開朗。也不是……他有時候也笑,癡癡地笑,不知道為什么就笑。有時候又……漸漸的,他就不怎么愛說話了,總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不說,卻希望你猜。吃飯,等你給他遞筷子;穿衣,等你給他拿領帶;抬眼,等你跟他說晚安……很累,又不能拒絕。”
林霏在被子里挪動了一下身子,兩只手抽了出來,從被子上面壓在身側,左手的食指在被子上輕輕畫著圈。
“到我大四讀完,整整四年,他就那么一直在眼前,在身邊。不表達,也不容拒絕。我修了兩個專業(yè),還得再讀一年。那一年離校的前一天,外面下了好大的雨。大家都說打傘沒用了,好多人換了雨衣往回趕。我走出教室,他依舊站在教室外等我,沒有撐傘,也沒有穿雨衣,站在雨里?!?p> 她忽然兩手掐著被子,眼珠微微震顫。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覺得這一次不能走過去。我就在教室門邊站著,他在雨里……整整一節(jié)課的時間。我記得,樓里的鈴聲前后響了三次。他整個人都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最后,我投降了,撐了傘陪他站在雨里。”
她仰起頭,看向屋頂上的燈,輕輕地朝上呼氣。
“走到他面前的那幾步,也許,我會后悔一輩子。我看不清他臉上的那些水珠,哪一滴是雨水,哪一滴是淚水。只知道,他當時是在落淚。他告訴我,不能再等了,我得給他答案。我把傘靠在他的肩頭,打算走,沒能走掉。憶芝,四年,整整四年,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拉我的手?!?p> “什么?”言憶芝鉆出被子,跳了起來,跪在床上,瞪圓了眼睛。
林霏抬眼輕笑,推她躺下,把被角壓了壓。
“現(xiàn)在想來,好不可思議。當時的我,是糊涂的。不明白他在問什么,也不理解他為什么那么激動。他在我的手腕上留下的指痕,兩天后才褪去。他要我回答,我說沒有問題,哪里能有答案。現(xiàn)在想想,這句話太愚蠢。憶芝,你說,會不會是因為我的不理解,才把他逼成了那樣?”林霏扭過頭看她,眼里充滿真實的疑問。
她眨了眨眼睛,坐直了身子,側過頭看著林霏。“有可能。說實話,換我早瘋了!”她笑得倒進枕頭里,側著身子,“那后來呢?”
林霏收回視線,低頭淺笑。
“他站在雨里,丟掉傘,一字一頓地說了五個字——‘你得嫁給我’。我說這是陳述句,不需要答案。他說,那就當我是答應了,然后就帶著我在雨里跑。你說,是我瘋了,還是他瘋了?”
“這算什么?就是?我不明白?”她趴在林霏身邊,兩手托著腦袋,左右搖。
“我也沒明白。只知道這一次,他沒有留下來過暑假。他回去后的第五天吧,表哥就氣沖沖地趕來了。對著我吹胡子瞪眼睛,問我都干了什么,為什么彌璋回家就說要結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我不說話,他就更生氣。憶芝,你可能還不知道。你的四哥和我的哥哥,一直管著我,好像管自己家的小雞一樣?!?p> “哈哈哈!是拿你當孩子了嗎?”她笑得整個人在被子里顫抖。
“我哥,我能理解,他比我們大好多,六七歲的樣子??墒潜砀?,也不知道是不是跟我哥學的?!彼咽挚s回被子里,眼里帶著一些孩子般的不服氣。“之后,姑母也趕來了,問我都干了什么。我一五一十地說,她莫名其妙地笑。假期結束前,我爸回來了,他們談了一整夜,然后……就拉了我去辦嫁妝。”
“什么?瘋了嗎?”她跳了起來,盤腿坐在了床上。
“我爸說,不管怎樣,我確實答應了,不能言而無信。好在……這話也許不該這么說,但對我來說是事實。好在有朱雨嬌,不然,我連書都念不完了?!?p> “不是?!彼牍蛑?,面對她,“什么意思?你是?他這么折騰,然后跟別的女人結婚了,你還——好在?林霏姐,你不難過嗎?我是說,這么多年,你就沒有一點點動心嗎?”
“我那時候……憶芝。我不知道該有什么感覺。那時,我只感覺自己好像是被捆在籠子里待宰的鴿子,突然有人給我松了綁。就是那種——自由的感覺,你懂嗎?”
“我的天!”她從床上倒退著爬了下來,跪在地毯上,兩眼直直地看她?!傲嘱?,你是怎么做到的?大哥這么好看的男人,整天陪著你,四年,無動于衷?”
“無動于衷嗎?”
言憶芝站起來,擠了擠眼睛,露出一臉耐人尋味的表情,轉而一笑。“林霏姐,你動過心的,對不對?”
“你大哥這樣的男人,我說沒有,恐怕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吧。總該有那么一剎那的?!?p> “哪一剎那?我就是想聽那一剎那!”她幾乎要尖叫的時候,被捂住了嘴。
“大概是他第一次來我家的時候吧。表哥介紹他的時候,他就安靜地站在那里,朝著我笑。很溫柔,很溫暖,淡淡地和我說,那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說不記得的時候,他還是那樣的笑?!?p> “大哥?笑?”
“如果不是時間不對……憶芝,我那時候只是想讀完書再考慮這些。我,是不是很過分?”
她使勁地點頭,然后又胡亂地搖頭。
“正常來說很過分。不過呢,大哥也過分,他一直也沒跟你說清楚,上來就求婚,也是少見。說起來,你那時候真的不懂?”
林霏用一個清淺的微笑回答了問題,抬手擦了一下耳邊的汗珠?!皯浿?,你問我這些,不是想打聽什么。是有心事想說,又不知道怎么開口?!?p> 一切沒有走出盛安瀾的意料吧,以她的那點道行,在眼前這個病人面前能藏住什么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