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恂用雙手抹掉眼角的淚水,看了看身邊的秦振生。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沒有剛才那么張狂了,雙手都在忙著抹眼淚。
“那一晚,整個村子都淹沒在火里,燒得天都紅了。等男人們跟著部隊回來,在火堆里一個個的刨尸體。各家各戶,大多是老人,只有云秋……她被挖出來的時候,是干凈整齊的。她是被壓在下面,活活悶死的,連帶著肚子里的孩子?!?p> 她掙扎著讓自己從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里走出來。
“振海大哥沒熬多久,也跟著去了。我的大嫂——杜文茵,為這事耿耿于懷了半輩子。直到秦月出生,她才想到了能讓自己解脫的辦法。”
她又探了探身子看林霏,后者依舊沒有表情。
“林霏,我跟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老人也有老人的難處,不是刻意要為難你。你可能覺得這個辦法很荒唐,但你沒有在那里,沒有站在那火里,看著那被壓得變形了的石板,看著人……你才會覺得荒唐?!?p> “那是人命,怎么還得清?兩條人命!”秦振生又開始激動地拍桌子,“那個言悅也是個沒交代的,嫁過來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一身洋鬼子做派,拿了文茵給孩子的嫁妝,轉(zhuǎn)身就跑了。文茵死的時候,眼都沒合上!”
他捶胸頓足,老淚縱橫。多少年了,多少年沒有提過言悅了。他在心里恨毒了這個兒媳。
林霏突然有了動作。她從他們面前抽了幾張信箋紙,起了起身,從生氣的老頭面前拿走墨、硯和那桿狼毫小楷,在紙上飛快地寫出幾行娟秀的蠅頭小楷。三張,一模一樣的內(nèi)容。她在每一張的左下角都按了五個手指印,遞到他們面前。
“簽字或者按手印,隨便您。小姑奶幫忙見證,一式三份,從此各自心安?!彼Φ媚菢犹谷?。
她笑了?這孩子是不是魔怔了?還是被嚇傻了?看上去都不像。
秦振生好像突然沒了主意,一手拿著信箋,另一只手從桌下碰了碰秦恂。她接過他手里的紙,心里有些怪異的滋味朝上涌。兩種可能:一、她是個奇才。林蓁說過,這丫頭把林氏的公司弄得風(fēng)生水起;二、她有備而來。今晚之前,她早就打定了主意要走,只是借著秦振生的發(fā)作,給大家臺階下。
她用布滿皺紋的手,把那幾張信箋捂得發(fā)燙。她確定,兩種可能同時存在。所以,秦振生才會沒了主意。他們這一次,可能失算了……
深夜時分,城里來了消息,說是秦彌笙被林霏勾引去了學(xué)校的小樓,兩個人待到半夜才回去。這個消息不可能是真的,秦振生清楚,她更清楚。但空穴來風(fēng)未必?zé)o因,林霏確實是個麻煩。于秦振生平生的夙愿而言,這孩子是個攔路虎。
為了在他臨死之前,能夠達(dá)成多年的夙愿,他和她商量了這場鬧劇。一個白臉、一個紅臉,再厲害的丫頭,也能擺得平?,F(xiàn)在,擺平了,事情朝著他們希望的方向走,卻沒有勝利的喜悅。
這丫頭為什么要一式三份的白紙黑字?兩種可能:一、這是她做生意的習(xí)慣,什么事都要落字為定;二、這是個圈套,他們很可能正在上當(dāng)!想到這里,秦恂把信箋交回到秦振生手里,這個決定,她不能下。弄錯了,可能會死不瞑目。她決定把這個鍋甩給出餿主意的人。
“您是覺得哪里寫得不滿意?還是介意黑色的?”林霏的右手五指沾滿黑色的墨跡,在他們眼前仿佛撥弄琴弦一般,輕輕擺動?!斑@里沒有朱砂,要不我咬……”
“不,不用……”秦振生慌忙阻止她咬手指的動作,這屋子里差一點見血?!斑@句不要,這句不行……我簽字?!?p> 秦振生提筆在三張紙上龍飛鳳舞,不知道劃掉了什么,但看上去紙上留下的字所剩無幾。他果然聰明,簽字比按手印穩(wěn)妥。等他死了,可以不承認(rèn)自己干過這么欺負(fù)晚輩的事情。這丫頭那里不可能有他的筆記用來比對。秦恂在心里對自己的大哥佩服得五體投地。
三張寫完,林霏抽了一張,隨手收進(jìn)腰間的粉藍(lán)色挎包里,站起身,在桌邊朝他們點了點頭,轉(zhuǎn)身離開。跨出房門,跟門邊站著的程柏點頭致謝……
“大哥,她剛才隨手收的,應(yīng)該沒什么要緊。”
“你閉嘴,人還沒走遠(yuǎn),慌什么!”他擺出一副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模樣,等到腳步聲走遠(yuǎn),才兩手捂著拐杖頭,顫巍巍地站起了身。“林家這個丫頭,古怪得很。要么就是個乖巧的孩子,要么……”他走向門邊,轉(zhuǎn)回頭看她。
“要么什么?”她一時間竟然站不起來。
“要不是因為我快死了,她能把我們兩個的骨頭都嚼成渣子,吞進(jìn)肚子里!”
他的表情突然驚悚。這個可能性為零,他多慮了。她緩緩站起身,小心地伸了伸腰,朝外走。
“大哥,就是個乖巧的孩子。你今晚有些過分了?!?p> “我過分?”秦振生走回桌邊,拿起一張紙?!澳慵?xì)看了沒有?”
“唔?”
“我劃掉的,你看了沒?”
“說實話,我都沒敢細(xì)看,怎么了?你劃掉什么了?”她走回桌邊,拿起掛在椅背上的拐杖。
“我只是要她一句準(zhǔn)話,她給我來這么絕的。你自己看看!”他把紙張捏在手里,在半空中帶著無盡的怨氣揮舞?!翱纯?,到底是我過分還是她過分!”
秦恂拿起桌上的另一張信箋,細(xì)細(xì)的看上面的內(nèi)容,放下紙,倒抽了一口涼氣,兩只眼睛好像是用木頭雕出來的,且沒有來得及描眼珠子,定定地對著秦振生。
“看我做什么?我告訴你,現(xiàn)在人肯定已經(jīng)跑了。你得給我作證,我可沒趕她走。小恂,今天晚上,我們可能上當(dāng)了……”
“哪件事?上誰的當(dāng)?”她嘲笑自己的兄長,順便也嘲笑了一下自己。走到門邊,打開屋門,朝外走。
“做什么去?”
“還能做什么?給你當(dāng)哨兵!你這么大一場戲,難不成真的只是想折騰那丫頭?到最后還被反將了一軍,你自己在這里郁悶吧!”她從喉嚨里發(fā)出“嗯哼”似的笑聲,扭頭看了看屋子里孩子似的大哥,揚(yáng)了一下拐杖,走出廊檐,跨過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