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鐵血丹心
毛澄虛了一下眼睛,說道:“介夫,你也看出來了,所以我說新皇有明君之氣,蓋因他有憂患之心啊?!?p> 楊廷和點了點頭,沉吟了一下,說道:“白齋,當初起草遺詔之時,我是按照你們的想法,不將繼嗣一事寫進去,只想著到京之日在形式上促其成為太子為先,再擇日登基。本想著這樣,既可在不失禮數(shù)的情形下尊了‘皇明祖訓’,也削弱了太后一方的依仗。不過以今日新皇的態(tài)度來看,后面要有麻煩了?!?p> 毛澄不以為然的耿了耿脖子,接口道:“你多慮了,介夫兄,沒聽見新皇今日口稱先皇帝為皇兄嗎?他是執(zhí)禮極慎之人,此稱謂亦表明了其默認繼嗣了,只待哪天禮部奏本請旨上封號,此事也就一筆揭過了?!?p> “吾不覺此事能如此這般簡單,突然覺得新皇雖年紀輕輕,然胸有丘壑、不明深淺。你看這首《臨江仙》,其求賢若渴之意若揭,白齋非賢耶?內(nèi)閣非賢耶?厚齋(梁儲)、健齋(費宏)非賢耶?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吾等如此這般無用乎?”楊廷和侃侃而談,語氣不覺帶出了不滿之意。
“介夫兄稍安勿躁,吾忖新皇少年心性,有些好高騖遠而已,不必較真。這前廷每日大大小小之事,無吾等披肝瀝膽誰能擔當?吾等一眾赤子之心,上對天、下對地、對江山社稷問心無愧,他若罷黜吾等,胡不知汗竹留污名哉?”毛澄趕忙為楊廷和寬心。
話音一頓,接著說道,“就說今日之‘即位詔’,吾不敢說后無來者,但足以稱得前無古人、彪炳千秋?!?p> “白齋,你可知谷大用重新啟用了原先西廠的驛傳?”楊廷和問道。
毛澄聞言一驚:“此事當真?”看楊廷和憂心的點了點頭,沉吟一下,說道,“介夫,應盡早請旨誅殺錢寧、江彬及一干亂臣賊子,著御史言官速劾內(nèi)廷那幾個奸宦,必須及早的震懾住這幫子魑魅魍魎,在新皇未與他們有更深的接觸之前,清君側(cè)為上?!?p> “這也是我來的題中之義,正是要與你核計此事,拿出個章程來,屠盡這些奸佞賊子?!睏钔⒑顽H鏘有力的一揮手,神情冷冽。
毛澄仰頭瞇眼沉思片刻,說道:“介夫兄,我和厚齋在回京的路上曾就此事參詳過,厚齋的意思希望以御史言官彈劾上本,由圣上獨斷為好,廠衛(wèi)畢竟是天家鷹犬,去留取舍全在圣意,內(nèi)閣避免直接參與為妥?!?p> “我看厚齋是老糊涂了,圣上如此年紀輕輕,怎能不被佞幸蒙騙?換句話說,圣上天生睿智,然藩府不同于皇宮大內(nèi),這里積弊沉疴不可勝數(shù),如果閹宦不住乞情求恕得以寬宥,吾等豈不前功盡棄?”楊廷和不滿的說道。
見毛澄沉吟不語,楊廷和放緩了聲調(diào):“白齋啊,我得到密報,說當初寧亂之事后,朱宸濠為免死罪,將其詳盡記載的賄賂百官帳冊,經(jīng)厚齋之手轉(zhuǎn)呈交與了先皇,目前此冊在太后手上?!?p> 毛澄一聽,雙眉緊鎖,右手食中兩指不停敲打著椅子扶手,沉沉說道:“所以說,新皇必奉孝宗為皇考是不能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換言之,不能讓魏彬、張忠、谷大用等人在這件事上抓住機會翻盤?!?p> 楊廷和深以為然的點了下頭,說道:“你看何不就新皇登基之際,啟動京察,汰撤庸員、開吏治新篇?”
“此意甚好,不過吾意從四品以下著手,然后四品以上稍稍延后為好?!泵握Z含深意的看了看楊廷和,對方心領神會的點了點頭。
鏡頭切轉(zhuǎn)到乾清宮內(nèi)。
嘉靖皇帝心里并不高興,坐在那里默默回想著一天來所發(fā)生的事情:
一個是上午的入門之爭,雖然自己有備而為,但也沒想到那幫臣子如此執(zhí)拗,尤其那個禮部尚書毛澄,完全就是個食古不化的老犟頭。要不是自己故意口風軟了一下,并以辭位相脅,終于等來了張?zhí)蟮能仓?,現(xiàn)在還不知道是什么局面呢?
真是不拿豆包當干糧,孤可是君臨天下的大明皇帝!你們這幫子腐儒,視我為黃口小兒耶。
第二個是剛剛從祖母那里回來。嘉靖帝的皇祖母是明憲宗的貴妃,邵宸妃。當年絕對的沉魚落雁、才情萬種的杭州絕色美女,特意被杭州鎮(zhèn)守太監(jiān)悉心為成化帝朱見深培養(yǎng)的,琴棋書畫、詩詞歌賦樣樣皆通,用今天的話講是皇家定制。(書友有興趣的話可以去查資料,這里不再贅言。)
然而,今天一見,嘉靖心中悲情四溢?;首婺傅难劬σ呀?jīng)瞎了,她是用手把嘉靖從頭摸到了腳。
上次見面已經(jīng)是十幾年前的事了,如今聽說孫子做了皇帝,自是欣喜不已,但無法親見孫兒登基時的勃勃英姿,不免悲喜交加,只能聽貼身伺候的宮娥為她講述那盛況,失明的雙眼撲簌簌地掉落久違的淚滴。
要說古代的皇宮里女子著實可憐,就算榮寵如宸妃這樣的,成化帝薨后,也只能孤守深宮。她共生養(yǎng)了三個皇子,想和兒子生活在一起都不行,二兒子和三兒子都于青年時期二十多歲死在封國,只有老大興獻王活的歲數(shù)較大,也于前年離世。白發(fā)送黑發(fā),怎能不哭瞎雙眼!
朱厚熜站起來走到御書案前,回想著祖母含笑蒼老的面容,一陣難過。遂提筆寫下了:
“宮漏沉沉滴絳河,風搖金鎖夜聲多,輕云蔽月迴風雪,難敵似水流年琢?!?p> 前兩句摘自祖母的那首《紅葉詩》,寫完后調(diào)整了一下心情,喝了一口參茶,忽然覺得心里一揪,想到了自己的親娘。往常在王府早晚請安,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如今分離了快近一個月了,母親肯定是天天茶飯不思的惦記著兒子,嘉靖心里只擔心可千萬別生了病。
心里生出了不安,一想到祖母現(xiàn)在的情形,更有一種負罪感,便忐忑的來回踱起步來,稍停,吩咐黃錦道:“派人把袁長史找來?!?p> 隨后坐回了御書案后,把厚厚的一卷《即位詔》在書案上展開,逐字逐句的看了起來。
袁宗皋隨嘉靖帝到京后,這一天都守在他的身邊,知道剛登基的新皇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搞明白,所以就沒有出宮。其實出宮也沒處去,家人都在安陸呢,京城也沒置房產(chǎn),就在文淵閣平常為內(nèi)閣大臣準備的值事寢舍休息,以備皇帝陛下的隨時召喚。
他在用過晚膳之后,也在房內(nèi)仔細研讀那個《即位詔》的副本。這是內(nèi)閣大臣們搞出來的東西,嘉靖皇帝和袁宗皋誰都沒提前看到,今日登基儀式上經(jīng)禮部儀觀宣讀時才知道。整整八十條內(nèi)容,聽得袁宗皋振聾發(fā)聵,當真是前無古人的社稷之長利也。
關于嘉靖皇帝的《即位詔》,史家褒揚甚多,這里也不贅述??傊?,這是一篇言之有物的改革正德朝弊政的綱領性文件,可以說是嘉靖皇帝一號令,雖然他提前都沒見過,是在以楊廷和為首的內(nèi)閣大臣們共同炮制的一部改革宣言,這也是楊廷和故意讓梁儲去安陸迎駕,而留蔣冕于京的目的。
這時黃錦差派的小太監(jiān)找到了內(nèi)閣,宣袁宗皋覲見。
袁宗皋緊忙的收拾了一下,他猜到嘉靖皇帝肯定是為這個詔書的事情召喚自己,便把這個副本攥在手里,匆匆的跟著小太監(jiān)奔乾清宮而去。
這時的沈王世子一行車隊,在經(jīng)歷了這番波折之后繼續(xù)前行。
郡主琴瀾和周珂馨乘坐的廂車隨著車隊輕快的行進著,因為紫風還沒有回來,二人都是時不時的盯向窗外,希望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
這時魁哥從前面興奮的跑了回來,一騰身坐在了前車轅邊上,趕車的軍兵往里挪了挪,讓魁哥坐的更舒服些。只聽魁哥眉飛色舞的說道:“你們想聽聽剛才發(fā)生了什么事嗎?”
車廂內(nèi)傳來荷香的催促聲:“少賣關子,趕緊的道來。”幾個女孩子都迫不及待的支棱著耳朵,等著魁哥白活,連旁邊趕車的都興致勃勃的看著魁哥,他很遺憾沒能隨大家一起上陣,就因為自己被安排原地護衛(wèi)車上女眷。
魁哥就把他從高飛那聽到的大概經(jīng)過,開始添油加醋的連比劃帶咋乎的講了起來,就好像他親身經(jīng)歷了一般。也別說,他的這番評書播講,可把車內(nèi)的女孩子們聽得一會兒掩口驚呼,一會兒撫胸安慰。
尤其聽他講到紫風單騎殺向敵陣,大發(fā)神威連斬敵將和三名元兵那一段時,琴瀾和珂馨彼此互相把手攥在一起,緊張的指節(jié)絞握的撒白,兩張俏臉因擔憂和驚懼沒有了一點兒血色,仿佛心臟瞬間停止了跳動。玲瓏更是趴在了荷香的雙腿之上,臉埋在人家腹部,雙手捂著耳朵不敢再聽。
直到魁哥講完全殲元兵,我方除了幾人受傷無一人陣亡時,幾個小姑娘才大舒了一口氣,琴瀾和珂馨四目相對,皆都眼含熱淚不自禁的相擁在一起。就聽荷香急促的問道:“魁哥,公子怎么到現(xiàn)在都沒有回來?沒有受傷吧?”
“???”琴瀾和珂馨異口同聲的驚叫。
魁哥聽此一問,也是張口結(jié)舌:“我,我也不知道啊,沒聽他們說?!?p> “你是豬腦??!事情沒打聽清楚就回來呱噪,還不快去!”荷香生氣的懟道。
魁哥剛應了聲“是”,準備跳下車轅,就聽車后傳來紫風的聲音:“不必了,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說著話,紫風一緊馬腹,來到了車廂的側(cè)面。
車內(nèi)立刻一陣騷亂,緊跟著車門“蓬蓬”打開,四張驚喜交加的笑臉出現(xiàn)在門口,趕車的軍兵停下了馬車,也是一臉崇拜的注視著紫風。魁哥“嗖”的從車上蹦了下來,跑到紫風的馬頭側(cè)方,一把拽住韁繩,“恩公,我甘愿一輩子為你牽馬綴凳,就讓我跟著你吧?!?p> 紫風笑了笑,說道:“我又不出官入相,要你牽馬綴凳何來?你家小姐誰來伺候。你先按我叔祖教你的內(nèi)功心法好好打基礎,如果你能兩三年內(nèi)有了根基,我再傳你武藝?!?p> 然后又笑對著車里的女孩子們說道,“別聽他像個說書的一般,沒有那么讓人擔心的,咱勇毅營的弟兄們個頂個的好樣的,那幾個韃靼兵還不夠他們?nèi)揽p的呢。”旁邊護衛(wèi)的官兵們也都挺了挺胸脯,朗聲笑了起來。
琴瀾笑靨如畫的注視著紫風,深情的上下掃視了一遍,輕啟朱唇鶯聲問道:“沒有受傷吧?就知道逞能,你沒看到珂馨姐姐都擔心死了?!?p> 珂馨不防琴瀾有此一說,立刻紅霞飛升雙頰,眼波流轉(zhuǎn)忙接口道:“妹妹瞎說,誰擔心他了?!痹捯怀隹?,立即覺得不妥,又趕忙改口道:“我是說,我們大家都擔心你呢,下次不要這么魯莽啦?!闭f完,低頭不好意思的縮退到車廂里,玉顏嬌艷。
紫風有點兒尷尬的笑了笑,琴瀾就這么一副“你懂的”神情看著他,隨即莞爾一笑,“打了這么一個大勝仗,紫風給我們吹首曲子吧,一路來都聽不到樂曲聲,好煩悶的?!?p> “好呀,我也正想吹一曲暢快暢快呢?!弊巷L連忙接道,同時對著軍兵們說,“車子接著走,跟上前面的車隊。吹一首你們沒聽過的,曲名叫《鐵血丹心》?!?p> 琴瀾這時已經(jīng)坐了回去,聽紫風說出曲名,心中一動,看了一眼珂馨。珂馨馬上會意,讓荷香把琵琶遞了過來,懷抱琵琶立起耳朵等著紫風吹奏。
紫風從腰側(cè)抽出那只湘妃竹笛,輕輕吹了兩下試試音,然后吹了起來。因為段鋼記憶中的第一部武俠小說《射雕英雄傳》里,郭靖和成吉思汗的幼子拖雷是結(jié)拜兄弟、安答,而今天他也和成吉思汗的后人阿勒坦成了結(jié)拜安答,這讓他不禁感慨,隨之響起了這首影響了兩代人的武俠名曲。
依稀往夢似曾見,心內(nèi)波瀾現(xiàn)
拋開世事斷愁怨
相伴到天邊
逐草四方沙漠蒼茫
哪懼雪霜撲面
射雕引弓,塞外奔馳
笑傲此生無厭倦
應知愛意似是流水
斬不斷理還亂
身經(jīng)百劫也在心間
恩義兩難斷
射雕英雄傳
笛聲一起,一股蒼茫之氣響徹云霄,緊接著,隱隱的金戈鐵馬之凜冽,昂昂的笑傲江湖之奔放,夾雜著江湖兒女的恩義情緣,籠罩著茫茫四野。不僅車內(nèi)的琴瀾和珂馨震驚了,就連整個車隊的軍兵們也被笛音感染了,一股熱血豪情充盈胸間。
紫風在吹奏時,引內(nèi)力于笛音,讓聲波散發(fā)很遠,直摧聽者之心竅,絕山林之巔。
當紫風在吹奏第二遍時,珂馨在車內(nèi)已經(jīng)隨著紫風的節(jié)奏,用琵琶彈出了主旋律,只聽得琴瀾等人如癡如醉、激情滿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