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鋼刀團的辦公樓并不大,一幢普通的四層小樓,樓宇正上方鑲著一枚金光閃閃的“八一”軍徽,在周圍灰色的襯托下倒是顯得莊重威嚴,昭示著這是一個神圣不可侵犯的所在。
二樓干部股辦公室,股長劉少軍來回踱著步子,在他旁邊一個年輕的中尉軍官眉頭擰成了疙瘩,正在低著頭整理一堆材料,時不時搭上兩句話,辦公室里氣氛凝重,頭頂的電風扇嘎吱嘎吱晃蕩著。
干部股長劉少軍今年剛滿28歲,在副營職干部里算是相當年輕,白凈的面龐架著一副眼鏡,顯得精明干練。他剛剛從政委肖宏升的辦公室出來,肖政委要求他盡快給一連配備一名排長,并且明確指示:“這個事不能等,一連需要注入新鮮血液了”。出于職業(yè)的敏感,他立刻意識到了任務的復雜性。
一連就是大名鼎鼎的“鋼刀連”,從名字就能看出,這是鋼刀團的標桿連隊,地位不言而喻。這兩年在連長王大雷的帶領下完成不少重大任務,軍事訓練更是一枝獨秀。
但一連的問題也出在王大雷身上。這個從湖南大山里出來的干部從小就養(yǎng)成天不怕地不怕的蠻勁,當了連長后,帶著連隊沖鋒陷陣,干了不少大事,讓他在一連威望不斷提升,這更助長了他的膽量,漸漸成了一個誰都不放在眼里的二桿子。如今的王大雷在一連幾乎成了個霸王,說一不二,耍起橫來連團首長的桌子都敢拍。奇怪的是,一連的兵都聽他的,不論是干部還是戰(zhàn)士似乎都被他王大雷洗了腦,哪怕明知道他說的是錯的,也都心甘情愿跟著他往上沖,好幾次都差點闖禍。為此團里一直想把一連的干部隊伍優(yōu)化一下,但又擔心選錯了人影響了這個標桿連隊建設。
因此,所有的壓力都落到了王少軍的身上。
其實王少軍早就在琢磨為一連配干部這個事了,在他看來,一連在王大雷的領導下只知道沖鋒陷陣,“武氣”太盛,“文氣”太弱,如果把“武”比作“陽”,“文”比作“陰”,就是陰陽不調,所以他認為應該給一連配備一些學歷高的干部,這叫“文武并進”“陰陽平衡”,這種想法正與政委肖宏升不謀而合。
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這兩年軍校本科畢業(yè)生倒是不少,卻大都分到了新列裝的高精尖部隊,偶爾有一兩個來到這步兵團的,不是不想干就是干不了。前不久,王少軍還真給一連送過去兩個本科生,還沒待夠一個星期,就被王大雷攆回來了。他還振振有詞指責機關只看學歷不看能力:“什么狗屁大學生干部?連兵都沒當過的人,能是帶兵打仗的料么?”把王少軍氣的鼻子都歪了。
但這事說起來,也怪那兩個大學生確實不爭氣。第一個,剛到連隊第一天,趕上戰(zhàn)備日緊急集合,因為沒跟上隊伍,被一群老兵指著鼻子奚落一番,自己委屈的跑廁所哭鼻子,任誰去做工作,死活都不愿意干了。第二個,確切的說還沒有到連隊正式報到,剛進門就被王大雷轟出來了,原因是體型有點胖,跑五公里跟不上,用王大雷的話說“上了戰(zhàn)場難道要老子背著你沖?”
這個事就這樣擱著了。
“莽夫,真是個莽夫!”王少軍一臉嚴肅,背著手在辦公室走來走去。
“那......還要給一連繼續(xù)分配大學生干部么?”年輕的馬干事一邊翻著花名冊,一邊小心問道。
“當然要!”劉少軍斬釘截鐵的說,“我就不信他王大炮真敢跟機關對著干!”說到這,劉少軍啞然一笑,“這個二桿子雖然是個敢捅破天的主,卻也不是個傻子,真要撕破臉,對他一連能有什么好處!嗯......現在最關鍵的問題是到底選個什么樣的人,太差的肯定不行,可太優(yōu)秀的干部誰會愿意到咱這土八路一樣的部隊呢......”
劉少軍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
“這倒是有一個,不知道合適不合適?!瘪R干事把花名冊拿起來,指著中間一頁說道,“股長你看,是中央軍事大學畢業(yè)的,還是‘4+1’,這個學校的畢業(yè)生到咱們這小單位的可是第一個!”
王少軍:“是那個籍貫山東的邱桐?我也注意到了,中央軍事大學,‘4+1’,頭銜倒是挺唬人,可就怕王大炮他不認吶!”
馬干事:“這個條件要是還不行,恐怕真挑不出合適的了?!?p> 王少軍搖了搖頭:“別看他王大炮只是個大專生,人家眼光可是不低,什么本科生、研究生在他眼里統統都是個屁,他看得上的只有像他那樣四肢發(fā)達只知道沖沖殺殺的干部!其實我更擔心的還有一點,這樣的干部就怕在咱們這待不住啊!”
房間里的兩個人頓時沉默了。這兩年,鋼刀團干部流失嚴重,不少本科生、研究生剛分下來就做好了走的準備,有點“本事”的就想方設法進大機關或交流到“好單位”,沒本事的就索性啥也不干,等著組織安排轉業(yè),成了混吃等死的“混子”干部。之所以會這樣,就是因為鋼刀團這個單位太偏僻、太落后,但凡有點心氣的干部,誰會認為在這個窮山溝里能混出光明前途?既然沒什么前途,還干個什么勁?
兩人正陷入沉默,忽然桌上的電話響了,大門崗哨兵報告,一個名叫邱桐的“紅牌”來報到了!
“說曹操曹操到”。劉少軍還來不及深入思考,人就已經進大門了,他一揮手,把花名冊拍在桌子上,用一個眼神告訴馬干事,“先看看再說!”
話音未落,一個滿面風塵但著裝嚴整的“紅牌”就站在門口,只見他放下背囊,整理了一下帽子和腰帶,像電視里的外國大兵一樣右腳在地上狠狠頓了一下。
“報告!我是來報到的大學生干部,我叫邱桐?!?p> 劉少軍抬起頭,仔細打量這個一臉倔強的新畢業(yè)學員。只見他瘦高個、國字臉,黝黑的臉膛一看就是經常被風吹日曬,相貌雖不出眾,眼神中卻透出一種桀驁不馴,給這個不大的辦公室?guī)肓艘环N嚴肅的情緒,叫人印象深刻。
劉少軍不由得收斂了一下表情:“你叫邱桐?”
“報告!我叫邱桐,1980年10月出生,1999年9月考入中央軍事大學,裝甲兵指揮專業(yè),籍貫山東濟南?!鼻裢┯煤榱恋幕卮鸢l(fā)泄一路積攢的憤怒和絕望。
“挺利索嘛,有點軍官的氣質!我是干部股長劉少軍,歡迎你來到‘鋼刀團’!師干部科已經把你的基本情況提前通報了,名牌軍校4+1大學生,你可是咱們鋼刀團的生力軍吶!”邊說邊端起杯子在嘴邊吹了吹,裝作不經意的看了看邱桐的表情。
只見對方始終筆直的站著,胸膛挺的高高的,眼睛向上15°,死死盯著對面窗戶上沿,眼神中帶著一種神情,劉少軍說不清這到底是什么神情,但能從中感受到一股勁,這股勁是他在之前的大學生干部眼睛中從來沒有看到過的。
劉少軍一下子就有了興致,繼續(xù)問道:“五公里跑多少???”
邱桐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停了大概兩秒鐘,確信股長是問自己五公里跑多少后,有些哭笑不得:“步兵都這么聊天么,見面先問別人跑的快不快?”但他瞬間意識到,步兵步兵,不就靠兩條腿吃飯么!
“可悲的炮灰!”邱桐再一次為自己即將成為一名步兵而悲憤,“在這個年代竟然還有人在拼跑步!”
但剛剛在大門口的經歷已經讓他學會收斂情緒,他一字一頓回答:“輕裝17分20,全裝19分05?!?p> 劉少軍和馬干事對視一眼,閃過一絲興奮,站起來,圍著邱桐轉一圈,眼睛上下打量著。
這讓邱桐更加覺得渾身不舒服。
劉少軍繼續(xù)問道:“你能來咱們鋼刀團我們當然歡迎。但咱們這個地方苦啊,又很偏遠。你來的時候也看到了,周圍連個人煙都沒有。最關鍵的是,你這個名牌大學生到咱們步兵當個排長,算是大材小用了,你愿意在這長干么?”
邱桐不由得悲從中來,他慢慢抬起目光,透過窗戶,正看到對面墻上寫著“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兩句標語,心想連死都不怕的人,還擔心什么吃苦、擔心什么前途么?一將功成萬骨枯,這個世界有人當將軍,也就有人要當炮灰,你邱桐現在就是個炮灰,是軍隊改革這場戰(zhàn)爭的炮灰,認命吧,既來之則安之,安心做一個炮灰,即使成為失敗者也要直直的倒下,成為一個脊梁骨不打彎的失敗者,這才是生命的意義。
“愿意!”邱桐望著劉少軍的眼睛,帶著一種即將赴死的悲壯。
劉少軍臉上露出笑容:“好吧,正好一連缺一名排長,你就先到一連去吧。對了,一連可是咱們團最優(yōu)秀的連隊,一定要好好干。馬干事抓緊去安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