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機(jī)山北坡半山腰的玄云洞里,洞口極小,僅容一人通過,又以千重禁制封住了這洞口,內(nèi)外氣息皆不可流通,來往之人須持笛裳虞親授的秘術(shù)方可進(jìn)出。
今日笛裳虞伴在太子殿下的身旁,前后進(jìn)入了玄云洞,穿過極窄的洞口,里面便是另一番高闊的天地,紫色的霧氣蒸騰在洞口處的一方淺池上,將池身濃濃的罩住,池身背靠一個聯(lián)通洞頂?shù)氖?,轉(zhuǎn)過石壁是一個可納萬人的開闊之地,洞頂是取數(shù)千鬼界冥星擺成的上古兇陣,明滅星光下,洞中央的開闊地一方平臺,太子殿下登上方臺,撐起雙手,抬起頭,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再睜眼時雙目赤紅,圍繞在方臺的四周,瞬間出現(xiàn)了層層妖靈,妖靈身影若隱若現(xiàn),初時亦如太子一般赤目,在冥星的光暈和洞內(nèi)恍然出現(xiàn)的禪音中,憤怒的妖靈身形忽隱忽現(xiàn),瞳色由紅轉(zhuǎn)黑,由黑轉(zhuǎn)灰,直至空洞,一層妖靈消失了,緊接著又圍上來新的一批,層層疊疊,直至一刻鐘后,禪音靜了下來,冥星消失,洞頂引來一束天光,將洞內(nèi)照得如同洞外。太子殿下伸出右掌,凝氣于掌心,青黑的脈絡(luò)從雪白的皮膚底下如同枝杈一般蔓延開來,一直到手臂,他吐了一口血,染紅了他那白色衣袍。他抬起拇指抹了一下嘴角,笛裳虞一步上前扶住了他,慢慢走下方臺。
太子一邊走,一手扶著胸咳嗽起來,咳著咳著又開始笑,笑聲沿著洞壁的怪石游走,不斷傳來層層疊疊的回音,他笑了半晌,終于停了下來,搭在笛裳虞肩上的手臂忽然收緊,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照著殷紅的唇便吻了下去。他攬著懷中的人步步緊逼退到堅硬的石壁上,發(fā)了狠一般舔舐著口中的唇齒,血腥的滋味在兩人的唇間漫開,笛裳虞的后背撞上石壁的那一刻,鉆心地疼痛傳來,石壁如同生了芒刺根根分明地刺入她地后背,她運氣于掌一把推開了太子,太子坐在地上,嘴角掛著血,甚是狼狽,他非但不怒,反而噙著詭異地笑容,干脆躺倒在地大聲笑了起來。笛裳虞趕緊上前扶起他來,“屬下有罪,請殿下責(zé)罰?!?p> 太子俯下身,單手捧起她的臉頰,抵著她的額頭,呼吸可聞,他用極低的聲音說道“你做的很好,本君自不會忘了你的好?!彼媚粗篙p拂過她已經(jīng)有些發(fā)干的唇,掃去了嘴角凝住的一點血跡。
笛裳虞有些晃神,他們各取所需,他予她地位尊榮,她替他掩護(hù),只是今日,看見這樣狼狽忘形的太子,她第一次覺得有些害怕。
繞過洞口的石壁,太子已恢復(fù)了往日的儀容,衣衫上的血跡已經(jīng)不見了,面上一派風(fēng)輕云淡,站在紫色云霧蒸騰的池邊良久。
“陣中的生魂,已經(jīng)再也沒有價值了,明日便可將他投進(jìn)去了?!彼曋顪Y,開口說道。
“是?!钡焉延莺喍痰幕氐?。
如今的陣中,依舊是三百年前開啟九天尋魂陣時投入的那一批生魂,如今那數(shù)千精魂已被梁卿灃吸收殆盡了,若再不投入數(shù)倍于前次的生魂,太子就會遭受反噬,如今只能先用厲殷頂上,他法力無邊,雖不足開啟第三層陣法,但維持過這一個月綽綽有余,待他繼任了天帝,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
穿過那個石門,便是鬼界。
新月有些恍惚,眼前這一片黃沙漫天,同入北海前的場景幾乎一樣,她懷疑是錯覺,下意識地回頭想確認(rèn)一下,才想起厲以聲已經(jīng)不在了。深呼吸了一口氣繼續(xù)沉著性子向前走著,傳聞中青面獸駐守鬼界入口,可青面獸在哪里?
四周是望之不盡的黃沙,鬼界不分日夜,無日無月,天與地皆被包裹在一個一片昏黃的蛋殼里,唯一可以辨別方向的,便是連綿起伏,形狀不同的沙丘。
她站在一座沙丘前,停了下來,天地間響起了隆隆聲,巨獸的咆哮在四周響起,不辨方向又無所不在。
“何人來此?”
聲如雷動,伴隨著使天地震顫的腳步,青面獸從虎丘中現(xiàn)身,一步一步,緩慢地走過來。
令新月意外地是,面前來的居然不是獸,而是一個身形魁梧的青年,只見他青銅的面具敷面,黑發(fā)褐衣,一雙眼睛雖露在外面,卻讓人不敢直視,他未束發(fā),也沒有腰封,黃褐色的衣衫在鬼界荒漠漫天的風(fēng)沙里幾乎渾然一體。
“是青面獸尊者嗎?”新月有些不確定,小心地問道。
“為何而來?”未見眼前人唇動,渾厚的聲音依舊在四周響起,如雷擊般壓得喘氣也變得艱難。
“為求見鬼君而來?!毙略逻呎f,邊拿出厲以聲給他的青玉令牌,恭敬地呈上。
青面獸拿起令牌仔細(xì)審視著“東海王令,”他俯視著新月“你不是東海之人!”
“我不是,令牌是東海六公子贈予我?!毙略吕蠈嵉鼗卮?。
“六公子義薄云天,只是不知沒了這令牌,六公子能否活著走出北海?!鼻嗝娅F陰惻惻的聲音混合著簌簌的風(fēng)聲而來。
“你說什么?”新月忙問道。
“既有東海王令,姑娘請吧?!痹捯魟偮?,一陣更洶涌的黃沙揚起,新月下意識的擋住眼睛,風(fēng)沙過后,眼前再無沙丘,也不見了青面獸。
她向沙漠的腹地走去,不知過了多久,直到仙力漸漸不支,黃沙一浪高過一浪,幾乎要將她打在地上,她艱難地勉力支撐著,在即將倒下之際,終于看見了更遠(yuǎn)處,若隱若現(xiàn)的繁復(fù)宮殿。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這里來的,只知道一踏上宮殿漆黑的石板,她便暈過去了,待再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躺在青黑的石板上,四周已沒了燥熱之氣,恍惚間她直起身子,方打量著周圍,發(fā)現(xiàn)是一個高闊的大廳,正中間高懸著兩排散發(fā)著藍(lán)光的燭火,四周隱隱約約都是一片黑暗。直到一個聲音從前方傳來。
“你找本君何事?!甭曇羲坪鯊挠七h(yuǎn)的地方傳來。
新月不敢抬頭,連忙端正地跪拜行禮,謹(jǐn)首回答“晚輩朗新月,今日面見鬼君,求鬼君教我不傷性命而破解九天尋魂陣之法?!彼⌒囊硪淼叵蚯胺娇慈ィ瑓s只能看清一個比四周更暗一些的輪廓。
“你倒是直接,你知道規(guī)矩?!?p> “是,我知道的?!八痤^,坦然而端正地目視前方,迎接著撲面而來的陣陣寒意。
“只是,我不覺得還有什么是值得同你交換的,我身無長物,只一枚凈魂珀,據(jù)說是我?guī)煾傅膫骷抑畬?,也不知道這能不能打動你?!?p> “帝江王的東西,別人稀罕,我卻不需要?!?p> “那我再也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了,或者你需要什么,我可以,幫你跑跑腿做些什么?“
“我無所不知,亦無所求,除了,自由?!安恢朗遣皇清e覺,新月總覺得鬼君說出這句話時候,其實是有些悲涼的。他同多少進(jìn)出這里的人說過這些話,可那些人最終都會忘記,他知道所有的事情,卻不能離開鬼界半步。萬萬年里,他從別人的思想里窺探到大千世界的每一處,卻終生無法親見,甚至這一生有多長,他都不知。
新月覺得他有些可憐,“我倒是有的是自由,可我不知道怎么給你,或者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讓我把自由給你?”
青面獸嗤之以鼻“一顆棋子的自由,也算自由嗎?我要的,是你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p> 她是一顆棋子,她一直以來都有這樣的自知,那又怎么樣呢,這棋子,她當(dāng)?shù)男母是樵浮?p> “可以?!八谷淮鸬?。她并未覺得這一生有什么是她舍不得的,她身無長物,武功一般,法力平平,唯一有些與眾不同的至純之血,若鬼君有辦法破解九天尋魂陣,那這血他愿意拿去就拿去好了。
“我要你,自生以來關(guān)于他的所有的記憶?!?p> 血氣逆流,手指冰涼,她自然知道鬼君口中的他說的是誰。她險些站不穩(wěn)。她慘白著一張臉苦笑道:
“你想要的,竟是這些與你而言毫無用處的東西嗎?”
“浮世浮生,真正重要的東西,皆易被或歡喜或痛苦的情緒而掩蓋。我無所不知,又置身萬事之外,自然能知道,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你可以一直待在這里想,直到想清楚了是不是要于我交換,或者你也可以離去,所有關(guān)于你我的這一場對話,你都會忘記。我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等你做出決定,但你一旦做出決定,就不能更改。因為從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上拿走已經(jīng)交換過的東西,他們甚至,連自己丟掉了什么都不知道。
你誠心誠意,又無所畏懼,我可以答應(yīng)你,在你助他破解了九天尋魂陣之后,再履行你的承諾?!?p> 深色的身影消失在一片混沌里,天地間靜的可怕,她無比煩悶,想揮劍驅(qū)散這壓抑的情緒,起手看見手中的無月劍,卻心頭一片酸軟。
“女孩子家,還是不要動輒老子之類的,不雅。”
“我叫蘇時?!?p> “不在就是不在了,你區(qū)區(qū)一個...,你又懂什么!”
“阿月姑娘無以為報,便以身相許?!?p> “因為我想娶你?!?p> “好,我們一起活著?!?p> …
過往如同藤蔓,不斷拉扯著她,原來不知不覺中,對待這份感情,她已用情至此,這世上的情從來都是愛有多深,念便有多深,這一腔的濃情得報也罷,錯付也罷,她以為終究可以在天長日久的相處中看清彼此,可才開始,就要她就此舍棄,當(dāng)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嗎?
那如蜜糖般的親吻,隨風(fēng)舞劍的身姿,陰暗的牢中天光打在他臉上的樣子,她生命中所有的溫暖,都在于此了。過往如一顆種子,已深深扎進(jìn)心里,取出來便是剜心之痛。
她走出漆黑的殿門,頹然地坐在沙丘上,任黃沙漸漸埋住了她素白的衣衫,埋住了她的腳。
她在心里描繪著他每一日的樣子,高高在上的、溫暖的、冷峻疏離的、擔(dān)憂的…不知過了多久,直到將這一年來的分分秒秒都在心頭回味了一遍,如同將一件絕世珍寶交與別人一般,她小心的擦拭干凈,裹上錦帕,呈在手心上。
“我答應(yīng)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