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朔此去約莫百里,雖考慮到余音受了傷,特意放緩了速度,馬車也在子時左右到了寧朔城外。
恰好是深夜,加之曾有洪水過境,夜晚越加寒涼。
梁言沒敢吵醒枕在他身上安睡的小丫頭,撩了一半的車簾,小聲的與手下人交談著城里的災(zāi)情。
慘白的月色灑在他緊鎖的眉間,整個人更添憂慮之色。
剛得到馬元正傳來的確切消息,因為寧朔、永興、北山處于北部平原,物產(chǎn)豐富,此次的洪災(zāi)波及二十余萬人。
寧朔距離河床截斷處最近,中心城區(qū)也近建在近江之地,便成為此次的重災(zāi)區(qū),永興次之,北山最輕。
因是夜晚行路,便沒怎么注意周圍的情況,據(jù)消息寧朔附近的荒山野林全被災(zāi)民刨了,野菜樹皮都扒去充饑。
搶不到樹皮草根的人,就只好刨了觀音泥吞下去,以此獲得飽腹之感。
可泥土難以消化排泄,爆肚而亡的已有了十多例……
讓他唯一感到慰藉的是城中富戶沒有趁機哄抬糧價,而是自發(fā)結(jié)成了個賑災(zāi)的民間組織,每日一餐的供應(yīng)稀粥,救了不少的人。
官署受了波及,近日正在搶修,梁言一行只好借住一大戶家里。
那大戶在遠河的小山上有座別苑,洪水發(fā)生之前主人有著預(yù)感,連忙讓人將家產(chǎn)錢糧轉(zhuǎn)移,如今也是救濟百姓出力最大的一戶。
主人家姓楚,是云都楚家的分支,暫住這家是楚離提議的。
這幾日,因為傷勢,還有外界紛亂,余音都被梁言限制在府上。不僅叮囑了初一十五,更是加派了他自己的心腹手下辛云看著她,就是不允許她亂跑。
一連幾日,主人家都給余音送了滋補又精致的膳食來。
余音雖覺得不合時宜,對比外界災(zāi)情,有種“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涼薄之感,可她還是照單全收。
畢竟得先養(yǎng)好傷,她才有機會為生民盡力。
“郡主今日的湯藥還有膳食可送過去了?”楚離又跑到了廚房,揪著管家的衣領(lǐng)追問道。
楚老爺一見來的是主家公子,太子伴讀以及郡主,直接就派了管家盯著照料幾人的飲食起居,每到膳時,管家都會親自到廚房盯著。
“最先送過去的?!惫芗矣行o奈。
“依然沒有泄露是我吩咐的吧?”
“離少爺吩咐,我等自然謹記在心!”
“嗯,那就好?!背x松了管家的衣領(lǐng),暗自松氣,面上卻多了失望的神色。
管家對這傳言中驕橫跋扈的主家少爺多了趣味,于是說道:“我聽說郡主這幾日被拘得緊,心情很是煩悶。離少爺若能想辦法逗郡主開心,郡主肯定就不會生你的氣了?!?p> “真的么?”楚離自言自語著,轉(zhuǎn)頭就跑了。
自那天重逢后,他就再沒與余音見過面,不是余音生他氣,而是他自己膽怯。
每日總是一大清早的就在人家房門口轉(zhuǎn)悠,等人家要從房里出來的時候一溜煙就跑了。
午后也是,余音飲了湯藥要午休一陣子,他又到了院里,既不敲門也不弄出聲響,就蹲坐在臺階上。
府上的丫鬟小廝們見了都悄悄的笑著。
余音用過午膳后就去休息了,楚離就呆呆的立在門外,手舉了許久,一直猶豫著要不要敲下去。
他近日總有怪異的行為,十五都習(xí)慣了,也就由他去了。
正愣神間,房門被人從里邊拉開,露出了一雙寫滿訝然的眸子。
“楚離,你在我門前干嘛?”
楚離收回了手,猶猶豫豫的說道:“那天……對不起?!?p> “哦,你說碰到我傷口?”余音擺了擺手,滿不在乎:“我沒生氣,畢竟你之前又不知道。”
楚離的心踏實了許多,可還是堵在門口沒有動彈。
余音左顧右盼,煩惱的推攘了他一下:“你讓讓我,我都說不生氣了。”
楚離抬起了頭,脊背卻沒有平日的挺直,眉間寫著頹喪,看起來有些憂郁。
“我知道你喜歡他……”靜默了一會,他幽幽的嘆著氣。
“那你還死追著我不放?”余音上翻著眼睛反問。
楚離再次噤聲,斂下眸子,低低的應(yīng)道:“因為只有你對我最真?!?p> 這小子不是被稱作丞相府的小祖宗,今兒是唱的哪一出?
不對勁,不對勁,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怎么就對你最真了?”余音一時來了興致,想看看楚離能說出什么答案來。
幾乎沒什么猶豫,他直接說道:“因為你敢打罵我?!?p> 這是……受虐傾向?
這小子不會有病吧,或者有奇怪的嗜好?
余音面露糾結(jié),睥了他一眼,往旁邊一鉆就溜了。
云水山莊初建時因地制宜,對山丘樹林沒做大的改動,整座山莊依山而建,時間一長,建筑大都掩映在了樹叢后,顯得野趣十足。
此地雖不如南方園林精致,卻有著北方特有的粗獷豪邁之氣。若非今年發(fā)了洪災(zāi),這等時日站在山莊頂處,可以看到“月涌大江流”的壯闊景象。
余音便是滿山莊的溜達,時而能發(fā)現(xiàn)些稀奇玩意兒,倒是將沒法跟在梁言身邊的煩悶之意驅(qū)散了不少。
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山莊最高處,坡頂約莫三丈見方,是一整塊大石頭,伸出了懸崖不少,形成了一塊平整的臺面。
石頭風(fēng)化處長了顆百年老松,嶙峋怪異,上邊時有飛鶴逗留,因此在旁邊建了座璃瓦朱漆的鶴歸亭。
此時亭外已有人了,就席地坐在平臺上,緊靠崖邊,四周的風(fēng)呼啦啦的吹著,真讓人擔(dān)心會掉下去。
“老板娘,你怎么在這兒?”余音瞧了一眼亭中擺的棋局,小心翼翼的朝崖邊挪動。
懷素穿了身白底藍邊的素衣,取了珠釵,滿頭青絲單單用藍染的發(fā)帶扎著。
這是余音所見他穿的最素的一次,呼嘯的風(fēng)揚動他的發(fā)絲,竟有幾縷脫離了發(fā)帶的束縛,隨風(fēng)飄揚了起來。
孤寂、蕭索,這是余音僅有的感受。
此時此刻,她在心里再次懷質(zhì)疑起懷素的性別來。
或許是呼嘯的風(fēng)聲太大,亦或是故意置之不理,懷素沒有應(yīng)答。
余音走了過去,看到他手中捏了一只晶瑩剔透的重瓣蓮花。
余音正欲多看幾眼,懷素將手一握,蓮花于剎那間消失不見。
“老板娘,你拿的是什么花啊,感覺像冰雕的似的?”余音挨著他坐了下來。
懷素眺望著遠處,雙眼迷離:“若你是她,定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