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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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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月29日..........星期六..........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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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件新衣服過年是每年的慣例。對于不怎么愛放煙花、不喜歡聽親戚們聚在一起嘮叨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我來說,買新衣服算是過年唯一的好處了。雖然放假也是過年的好處之一,但放假并不會減少作業(yè)量,還會帶來嘮叨的親戚和不得不在親戚們面前憋屈裝乖巧的我,好壞相抵了。
下午,媽媽和我一起上街給我買今年過年的新衣服,于是和配眼鏡一樣的磨難開始了。小地方街上的衣服本來就沒什么可選擇的空間,以我的審美,能看入眼的衣服本就不多,看著媽媽好像很開明的樣子,老問我喜歡哪件,就指了件收腰的乳白色短棉襖外套?;【€放大的喇叭袖加收腰帶擺的正身,版型很顯身材。領(lǐng)口、袖口、斜襟和下擺都是潔白的兔毛滾邊,透著滿滿的中國風(fēng),腰際一側(cè)不對稱的綁帶設(shè)計,活潑又俏皮,下身配長褲、裙子都合適。沒想到,這一指引發(fā)了媽媽源源不斷的指責(zé):“你有毛病??!大冬天的穿短裝,是要講漂亮還是要得病???!還是白色的,多難洗知不知道?。磕阋粋€學(xué)生,心思不放在學(xué)習(xí)上,那么講漂亮那么招搖是要干嘛?!是要穿給誰看的???!……”一下午,我便身處在“不要講漂亮”的狂轟濫炸的洗腦中。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女生愛漂亮有什么不對?愛漂亮就是不三不四的招搖嗎?一件丑的新衣服再新又有什么意義?總嫌我不夠精神,又總給我買寬大的衣服把整個人套起來。短裝穿起來不是顯精神么?你自己不也講漂亮穿短裝穿裙子嗎?為什么學(xué)生就不可以?這是什么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雙標(biāo)”?再說了,那也不是什么很標(biāo)新立異的奇裝異服?。坎痪褪巧晕⑼癸@了點女性特征嗎?!
以前,媽媽一貫喜歡在親戚朋友們面前講自己女兒怎么樸素、不愛漂亮,喜歡揀表姐們的舊衣服穿,那說話的語氣和腔調(diào)是明顯的明貶暗褒,表面上是吐槽我丑、不講究,實際是夸自己女兒聽話、不招搖。她眼中現(xiàn)在的我估計已經(jīng)變成個不聽話、講漂亮、愛招搖的野丫頭了。的確,我是變了,不過變的不是愛不愛漂亮,而是敢不敢說真話,說心里話。以前,在爸媽強大的輿論壓力下,我喜歡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統(tǒng)統(tǒng)不敢說,大人給什么我就接著,好做一個被大人們喜歡的乖孩子?,F(xiàn)在我只是想表達(dá)自己的真實想法而已,難道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嗎?什么時候才能真實地做自己?
逛了整整一個下午,我喜歡的媽媽看不上,媽媽喜歡的我不喜歡,我喜歡而她不算討厭的又因為覺得價格貴,開始挑剔各種毛病?,F(xiàn)在我決定寧愿穿舊的,也不再添置一件不喜歡的新衣服了。即使舊的也不喜歡,但它已經(jīng)在了,沒有破,便沒有被拋棄的理由,不讓不喜歡的新衣服進(jìn)門,是對將來的自己負(fù)責(zé)。最終,一下午沒買到一件衣服,無功而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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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過去了,跨代際溝通仍是一件需要磨合的事情?,F(xiàn)在,經(jīng)濟(jì)獨立的我雖然獲得了購衣自主權(quán),但時不時還是會遭到老媽隨心情對我造型搭配的“橫挑鼻子豎挑眼”。而陪她逛街給她買衣服,也仍舊很頭疼。除了審美上的不一致外,她有她那個年代的堅持:不能太張揚、太打眼,又不能太普通看不出是件新衣服,衣服做工和品質(zhì)要好但價格又不能貴。即使是我出錢,她也仍不能接受價格貴這件事。這是她們那個年代留在她身上的印跡。所以,要買到一件媽媽滿意的衣服,除了耐心的海選以外,還需要與賣家配合的好演技。這些我理解,但不認(rèn)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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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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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1月30日……星期日……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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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九點多,我剛洗漱完,就有人按門鈴。打開門,撩開防盜門的門簾一看,竟然是陶然,我慌亂、手足無措的樣子和兩天前的他一模一樣。我招呼他進(jìn)屋坐,他努努嘴示意出去有話說。我便找了個事由跟爸媽打了個招呼,隨他出了門。
來到江邊,找個僻靜的土坡坐下,他思量再三,終于開口說:“我……我那天是看你日記了。那個女生并不是我女朋友,只是我的初中同學(xué),像你一樣,她初中時給了我很多鼓勵和支持,我們只是很好的朋友,我們……我們沒什么……”
“你不用跟我說這些,我也只是你的朋友。”我打斷他的話,對于這些我既沒立場也沒興趣聽?!澳阒皫滋鞗]回家,去哪了?”
“去史輝家住了幾天,我不想回那個家?!彼蚪瓕Π叮劾镆黄彰?。
“怎么了?”我關(guān)心道。
“我討厭那個家!我爸游手好閑地跟村里的人吃喝玩樂,不做事也不賺錢,家里就靠我媽撐著,我爸還經(jīng)常沒來由地打罵我媽……家里的親戚們除了大伯有點文化,其他人也都沒什么出息,日子過一天混一天,不思進(jìn)取。我媽經(jīng)常對我說:‘你一定要考出去,要有出息?!x開那個地方,離開我爸??晌摇业某煽円恢睕]什么起色,我知道我也沒什么出息,考不了什么好學(xué)校。我,我看不了我媽哭……”他整理著思緒,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
“那你還念書嗎?”我問。
“唉!”他嘆口氣道:“我不想讀書了,我想現(xiàn)在就離開那個沒出路的地方,可我沒法跟我媽說……我看不了她哭。我還沒跟家里說,我估計說了,我媽能哭死過去。我是兒子,我妹還小,我媽都指望著我了。”他邊說邊搖頭。
“那你努力好好學(xué)習(xí)唄,你初中都能考得那么好,說明是有底子的,努力下應(yīng)該是能出成績的,我相信你!我們相互督促,一起努力啊。”我鼓勵他。
他繼續(xù)說:“我經(jīng)常注意力不能集中,晚上也睡不好,頭疼。去找醫(yī)生看了看,開了點藥,說我可能有些神經(jīng)衰弱,繼續(xù)不改善的話可能會變成抑郁癥。可我沒什么辦法?!?p> “那現(xiàn)在怎么辦呢?”看著他無奈又無助的樣子,我很心疼,可對于他說的問題我沒有解決辦法,又不知從何開解。對于抑郁癥我也沒什么了解。
“我也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我只是不想你誤解我!”他直接地毫不掩飾地看著我,我沖他笑笑,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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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收到了期末考試的成績單,幸好沒“名落孫山”,年級第48名。葉培盛考得很好,690分,年級第三。記得上次學(xué)習(xí)委員們在教務(wù)處開會,看見他眼圈發(fā)黑,有點累的樣子,估計是在熬夜下苦功,果然如我所料,這次名次提升了這么多。媽媽拿起成績單,看了看說:“葉培盛這孩子我記得,他爸好像是菜市場賣鹵肉的,有一次開家長會,他爸就坐在我旁邊,眼睛小小的、胖胖的,一說話很愛笑。他和那個個子很矮的那個都很有潛力,當(dāng)時你們班主任都說了的,我知道……”不知這么說起葉培盛,媽媽竟喋喋不休了起來。只是她嘴里“眼睛小小的、胖胖的”形象我卻無法與葉培盛掛上勾。
我打斷她:“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我的同學(xué),我都不知道他爸是賣肉的?!?p> 媽媽自豪地說:“那是啊,都是街面上的人啊。成績好的我都記得!上午來找你的那個叫什么?尚小慶嗎?尚小慶這名字我記得,有好幾次名次都很靠前?!彼弥煽儐闻琶磸?fù)研究著。
“不,他叫陶然?!蔽一卮?。
“陶然?在哪兒?我來看看……班上才排三十四,不怎么樣嘛。這……你這……”不知道媽媽的問話怎么會轉(zhuǎn)到這,我知道她言外之意是和成績差的人少來往,沒等她說完,我轉(zhuǎn)身走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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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0年2月11日……星期五……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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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凌晨了,放假在家總是半夜躲在被窩寫日記,白天寫太容易被爸媽發(fā)現(xiàn)了。
在多年的偵查與反偵察實踐中,我已摸索出藏匿日記本的高招——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給日記本上鎖、設(shè)密碼這種爛招是萬萬用不得的。因為跟父母說“信件、日記屬于個人隱私,未經(jīng)允許不得翻看”這些大道理是無效的,反而會激起他們的勝負(fù)欲,一定要翻來看看,看是當(dāng)父母的厲害還是當(dāng)子女的厲害。上鎖就無疑讓日記本從眾多筆記本中“脫穎而出”,一邊明確宣示著自己是“秘密收藏所在”,一邊挑戰(zhàn)著父母作為人類的好奇心,好似沖他們在挑釁“來看我啊!來看我啊!”。日記本也千萬別選裝幀特別、樣式封面精美的。普通得和各科筆記本一樣就很好,最好各科筆記本都是同一系列類型的。這樣混在各科課程筆記里,如同把樹葉混進(jìn)了森林,光明正大地放在桌上,也沒人有興趣會去翻那書山本海。當(dāng)然,能不拿回家就別拿回家才是最安全穩(wěn)妥的。
過年總是串門、請客的老一套,親戚們的來訪,讓我無法有整塊的時間靜下心來寫作業(yè),被切割的零碎的時間又沒什么可做的,電視也不好看,不讓去同學(xué)家玩,無聊地混日子、打發(fā)時間也的確很乏味。這空虛、乏味竟讓我懷念起學(xué)校來,想學(xué)校的花草、想學(xué)校的操場、想初中和高中的每一個同學(xué)。熬到今天,總算快開學(xué)了,還有不到一個星期。
昨天,媽媽拎了些禮盒去給老班拜年,主要是打聽我在班上的一些情況。不出所料,他講了些無關(guān)痛癢、冠冕堂皇的話,正是父母們期待從老師嘴里說出的話。是的,我做著父母、老師期待我做的事情,走在他們劃定的軌道里,規(guī)整得像工業(yè)流水線上任何一個合格的零件,完全合規(guī),沒什么壞話好講。我并不擔(dān)心他們的會面會交流出什么我不想讓他們知道的事,因為他們?nèi)魏我环綄ξ叶贾涣私馕易屗麄兛吹降谋砻娴臉幼印?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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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個歷史悠久、傍江而生的小縣城,因江而興,也因江而敗。曾經(jīng)水運碼頭經(jīng)濟(jì)賦予了它多少繁盛,如今就帶走了它多少活力。江上建橋后,陸路交通大量取代水運,經(jīng)橋過江的車不少,但橋下江邊的船卻沒幾艘。除了一只破舊不堪的老船常年擱淺在岸邊外,偶爾一兩只小小的載沙船會在碼頭靠岸,通過履帶上沙、下沙,其他時候便鮮少有人到橋下的江邊來,江岸兩側(cè)只剩破敗、蕭條。
城里唯一的過江大橋建在離我家不遠(yuǎn)的地方。江里每年夏天都會收走幾個游泳的小孩,于是這近在咫尺的“江邊”成了爸媽為我從小劃定的“禁地”,并從未明確開禁。以往最多就是隨爸媽在橋上走走,大多走不到江心便會折返。曾有幾次背著爸媽和小姐妹偷偷到江邊“探險”,那僅有的“幾次”便成了支撐我整個童年的美好回憶。一些因緣際會,讓“江邊和江對岸”成為了對我而言神秘而又特別的存在。
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記得江邊那個僻靜的土坡,荒草枯黃,坡頂?shù)艄饬藰淙~的楊樹杈枝枝叉叉地伸向天空,讓江邊景象顯得格外清冷、蕭索。陶然看向我的眼里有渴求,有無奈,有奔涌而來的熱烈,也有相隔千里的遙遠(yuǎn)。我們在同學(xué)、朋友的身份上“畫地為牢”,說了很多相互鼓勵的話,但又似乎什么都沒說。我們在對方的眼里看到那些沒說的話,確定不用說對方應(yīng)該也已知曉。也許只是我單方面這么認(rèn)為,事實并不像我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