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上邊兒,不時有餌食灑下,惹得里面的魚全部圍靠在這邊兒,爭搶著每一粒吃食。
灑餌食的人是一個長相有些陰柔的男子,嘴角間只有幾縷淡淡的黑色絨毛,一雙鳳眼,上邊是一副倒八字眉。
將手間的餌料灑完后,他輕輕地拍了拍手掌,隨即放在朱紅色的欄桿上,對著一旁半弓著腰的人說道:“李公公,你說為何滿朝臣子都要瞞朕?!?p> 他的聲音十分緩和,像是在表達疑惑,可在李公公聽來,卻明白,陛下此刻很憤怒。
到底是年輕了些,做事總是帶著些情緒的,可作為皇帝,最好別帶有情緒做事,他得平抑自己的喜怒哀樂。
統(tǒng)治者永遠得有一顆清晰的頭腦,情緒是會有所干擾的。
“陛下,誰都會想瞞您,因為他們都有所求?!?p> 聽了這話,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心中的氣消了半分。
李公公這句話說得很透徹,也是在變相地提醒他沒必要為這一點而生氣。
“是啊,他們都有所求,不過有的人求的東西不該是屬于他的?!?p> 李公公動了動耳朵,將身子彎得更低了些,說道:“一切謹從陛下旨意。”
“晚上,叫丞相來一趟,你換上便衣帶著那四十八員秘衛(wèi)去城中調查一下?!?p> “諾!”
崔平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走在前往御書房的路上,前邊一個宮中的太監(jiān)提著燈引路。
他時不時要停下來,等著身后的丞相,心里有些疑惑,上午朝議之時還未如此,怎么到了晚上就變成這番模樣了。
約莫半柱香的時間后,終于是將這位老家伙引到御書房的門前。
邁著顫抖的腿緩緩踏入御書房中,將手中的拐杖松開,極其緩慢地跪下,額頭輕輕貼在地毯上,嗓音低沉地說道:“老臣崔平參見陛下?!?p> 桌案后的慕容先此刻正捧著一本奏折,看起來是在閱讀,實則將堂下之人的動作盯得異常仔細,見他終于做完了動作,緩緩開口道:“請起吧,舅舅今年已近七十了吧?”
他拄著拐杖,看了看四周,發(fā)現(xiàn)沒太監(jiān)伺候,就是說連賜座都不愿意嗎?
不得已,他表現(xiàn)得更老態(tài)龍鐘了一些,咳嗽了兩聲道:“陛下,老臣已六十有八?!?p> 嘖嘖嘖!
慕容先微搖了搖頭,砸吧了兩下嘴巴,隨后輕笑了一聲道:“想來是撐不起千里行程了吧?”
啪嗒!
崔平感覺自己的心墜入了谷底,摔碎成了兩半,看來陛下不在早間朝議時發(fā)難,是想為自己留一份薄面吧!
稍稍抬起頭,看了一眼這位侄子,眼神中給人一種不容置疑的意味,只得再將頭埋下,拱手行禮道:“老臣因年老體衰,懇請陛下允許臣辭去丞相一職?!?p> 呼!
長嘆一口氣,坐于桌案后的他閉上了眼,想不到奪回權柄會突然變得如此容易,原本還以為會拖延很久呢。
既然舅舅已經做出了退步,那他也是該稍微退一些,看在天上母后的薄面上,就讓他回老家安享晚年吧。
“朕允了。”
“謝陛下恩準?!?p> 七天之后,陽洛城外的官道上,一輛孤零零的馬車走在上邊,駕車的是跟了多年的侍從,車里,原本應神采奕奕的崔平此刻真得變成了那夜見陛下時那副老態(tài)龍鐘的模樣。
雖是饒了他一命,可陛下卻未放過崔家一族之人,李公公領著那四十八員皇家秘衛(wèi)對崔家上上下下進行了審查。
結果出來了,最后沒一人掉腦袋。
當然下場也算不上好,崔家一百二十口人全部發(fā)配邊關,目的地正是邊塞城。
這流放之罪有的時候比殺頭還痛苦,從陽洛城到邊塞城整整一千里路,不作任何歇息的情況下要花上三個月的時間。
就是說要徒步得走上三個半月的時間,那崔家數(shù)代都是豪族,家中多是嬌貴之人,說不得這半途就得死掉一半。
“我崔平一生,并不是個奸臣佞臣,只不過是想多掌一份權而已?!?p> “可惜,昏了頭,插手了不該插手的權力?!?p> “百年世家,一世英明,毀于一朝啊!”
滿是皺紋的臉上,滑落下了幾滴淚水,是他的悔恨,惋惜。
可直到這一刻,依舊只是覺得是因為插手軍權,隱瞞軍情而被迫退隱。
卻未想過,身為一朝丞相,難道不應該體恤天下軍民嗎?
為一己私利,致使邊塞城多年無援,損失了那么多本不應該損失的士卒,這才是他真正應該去后悔的吧!
好在,陛下留了一命,讓他去思考,說不定某一天就能想通呢?
啪嗒!
一卷書被扔在了地上,桌上躺著一封政令,內容由陛下親手所書:邊塞城大將凌剛領罪人崔家一族一百二十人及看護軍三百人。
桌案后的凌雪倚靠在椅子上,無奈地仰著頭,臉上還蓋著一卷書,喃喃道:“陛下這時發(fā)配這群達官貴人來這,不純添亂嗎?”
在她看來,那些人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來了這能干些什么啊?
讓那些男人充入軍中?
現(xiàn)在麾下雖說只有一萬人,可個頂個都是精銳,那些人怕是練上個十年都做不到吧!這種水平放入軍陣中是給自己添麻煩。
再說那些女眷,想來更是些嬌滴滴的人,什么都由下人伺候,城中的浣衣所想必也不愿要她們這群人吧?
當然,萬事萬物不能只想壞處,里邊寫著是崔家的人,父親留下的那本書明確提到過與丞相崔平的矛盾,現(xiàn)在這一家被流放,也就是說軍情終于是能擺在陛下桌案前了。
如此一想,她現(xiàn)在需要將邊塞城中大小軍情政務匯報回去,這不單單是臣子的職責,更重要的是,邊塞城撐了十年,若再以一城敵一國,說不得哪天就撐不下去了。
若是如此,別說凌雪心中的渴求,就是連父親留下的那最后一道軍令都做不到。
思索至此,她重新坐直身板,回到方才處理正事的狀態(tài),提筆寫著第一道遞給陛下的奏折。
其內容,一是讓朝廷知曉當今是她任邊塞城大將,需要重新得到認可亦或是覺得不滿意換將。
二是要讓朝廷清楚邊塞城當今的危機所在,最好是能立刻得到援軍。
她推測,下一次丹國人的進攻絕不會是小打小鬧。
大約用了數(shù)百字描述好內容,將奏折封裝好,交由信使快馬加鞭送往陽洛城。
寫完了這第一封奏折,她抬起頭看了一眼窗外,天邊不出意外的是一抹斜陽,自接任大將以來,最能體會到的是父親過往的辛勞。
從每日清晨巡視城墻,再去兵營中監(jiān)督訓練,這之間就得花去三個時辰,有時還得去飛狐關那邊看一看,檢查一下防備,一來一回又是一個多時辰。
下午,就是批閱堆積在桌案上的文書,有軍務也有民政,全部處理完那又是得兩個多時辰。
因此每天忙活完,差不多該日落了。
取下掛在身后的劍,披上一層薄外套,凌雪走出房間,將門鎖好,獨自朝家走去。
其實她也挺想直接住在將軍署里的,即使到家只有不到一刻鐘的行程,可木青每日都煮了藥湯,若是不回去喝,想必是會被這丫頭沖上門說上一頓的。
這丫頭,平日里笑瞇瞇的,懶洋洋的,讓人覺得可愛,可只要涉及到治理病人這方面了,那態(tài)度完全判若兩人。
所以,她只得每日回家乖乖喝藥,畢竟是對身體有好處,想到最近胃疼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看來這丫頭的確有成為北燕第一女醫(yī)的可能。
之前那老郎中嘴里那句話,也不會實現(xiàn)了吧!
不過倒也無妨,即使活不過三十歲,她也還有七年的時間,實現(xiàn)心中的渴求足夠了。
接下來,就是堅守,待陛下增派援軍,然后說服他發(fā)兵一舉滅掉丹國。
這計劃聽起來有些異想天開,可凌雪很有自信,再怎么說北燕也是立國百年了,其底蘊肯定是北邊草原上的丹國人比不上的。
她邊走邊低著頭思考著,再抬起頭時,已經到家了。
“懶丫頭,我回來了?!?p> “雪姐,你若是再這樣叫我,下次的藥會再苦一些哦?”
此話一出,頓時讓她拍了拍自己的嘴,現(xiàn)在的藥即使加上糖塊,依舊苦得不行,若是再苦上一些,那滋味,算了算了!
一旁的李管家聽著二位姑娘的交談,輕笑了一聲,有些感慨。
這么些年來,每次小姐回府都未笑過,總是拖著一副疲累的身子,身上的盔甲沾染了濃濃的血腥味,整個人就像是沒了魂兒一般。
自去年木青姑娘進了府中居住,這個愛笑的丫頭讓小姐變了一副模樣,變得開朗,不再是過往那樣子。
這是好事啊!
一只白凈的玉手搭在另一只古銅色的手腕上,過了一會兒,白凈玉手的主人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應該是無大礙了。”
“那可以喝酒了嗎?”
凌雪裝出一副乞求的模樣看著木青,這丫頭頓時變了臉色,站起身,嚴厲地說道:“雪姐,不是我說,你好歹也是個將軍,怎么總是這么好酒,按理說軍規(guī)是嚴格禁止喝酒的吧!”
她訕笑了兩聲,其實只是開個玩笑而已,先不說父親留下的話告誡不要飲酒,現(xiàn)在做了這大將職責,也幾乎不會去喝酒了,要不然可是會誤事的。
其實過往喝酒,是為了排解愁悶而已。
那時深入敵后回家,腦海里那根弦總是繃著,松不下來。
不得已,只能靠在院里那座老楊柳邊,捧著酒壇飲個痛快,緩解壓力而已。
如今有了木青這丫頭調解情緒,再加上大多時候也在喝藥,酒漸漸得也就不想喝了。
若是早些遇見你,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