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渝國的初夏，處處蔥蔥郁郁，百花盛放秀芬芳，千鳥婉轉(zhuǎn)獻輕吟。人來人往的集市上，只有幻作人形的司涯一個勁兒地憤憤不平，凡態(tài)寒陽伴在他的身旁一直隱隱憋笑。
“之前允我主持法會的，突然就改成你了，這也便罷。按資歷，新來的小師弟也該跟著我混啊，怎么就被華年要去修訂舊年法書了？再說這成渝國，國安民富，忽然就命我來此渡化他們四公主，還美其名曰‘傳道授業(yè)’?！彼狙膹娦χ型钢荒槻粷M，又道，“好，你說我這緊趕慢趕到了成渝國，生怕耽誤他們四公主飛升時機。結(jié)果呢？四公主居然剛剛才降生！師尊這是要我為一個嬰孩洗練渡化嗎？”
那豈不是一個只顧著哭，一個講道同時還要顧著喂奶換尿布？寒陽一想到司涯給手忙腳亂地呱呱墜地的嬰兒傳授陣法的尷尬場景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眼見司涯面色更加不好，寒陽忍了忍，拍著司涯的肩膀道，“你就當(dāng)是師尊特意讓你來凡間散散心，左右那四公主還小。若是你實在等不急，要不……我施術(shù)，讓那公主病一場，你再去治好她。國君王后必把你當(dāng)成孩子的救命恩人，拜于門下，如此，既能讓那女娃早日修得正果，你也好盡快回歸仙道?！?p> “寒陽，我是個正經(jīng)仙人，不是神棍好不好？”司涯知道他乃是說笑，心底卻還是不痛快，側(cè)身一睨，恰巧看到前方不遠處，有一身著破舊道袍的捻須男子坐在桌前正等給人算命。那人看上去年歲不過而立，而他身旁豎掛的招牌上卻寫著“祖?zhèn)魍蒲菟阖裕允`”，桌上雜陳龜殼、銅錢、道符與文房四寶。
司涯滿腹抱怨，剛好想尋個出氣筒。他以眼神示意寒陽，揚眉笑道：“喏，神棍來了！走，陪我玩玩?！焙柎故仔λ字?，默默也跟上前去。
算卦男抬眼看到兩名男子錦衣華裳，徑直走來，雪容玉冠、面色清冷者在左，墨發(fā)低束、下頜微揚者在右，兩人皆佩組玉容臭，神形俊秀，像是大家貴公子。算卦男低首輕笑，心想：這回發(fā)了，拱手站起身，笑臉相迎道：“公子，算一卦吧。不靈不要錢！”
“好啊，不靈我也給錢，”司涯壞笑道，“但我要你命，你敢算嗎？”
男子笑容明顯一滯，眼神上下打量司涯，覺得他看上去不像是個粗俗無禮之人，定了定神笑道：“公子莫要打趣貧道，公子想算什么？前程？姻緣？還是財運？”
“你就算……我想算什么好了?！彼狙膹男渲腥∫粍傋兂龅慕疱V，抱胸挑眉道，“算準(zhǔn)了，我百倍賞你?！?p> 男子眼神盡落在那枚閃亮亮的金錠上，他在過去坑蒙拐騙的三年里還沒見過這么大方的主兒。此人年紀(jì)輕輕就出手闊綽，定是有好家世或是發(fā)過橫財，必不會算財運和前程。男子一把抓過金子攥在袖中不停摩挲，淺笑道：“公子許是想算姻緣！您相貌堂堂，定要有舉世無雙、才貌俱全的賢女才能配得上。公子可否讓我看看掌紋，我來細(xì)算算公子的良配現(xiàn)在何方。”
司涯本笑他巧言如簧，但聽到看掌紋時卻愣了片刻，他乃樹精飛升，何來掌紋？司涯思索少頃，戲耍之心又起，在掌中隨意幻變細(xì)紋，直將手背伸出，湊上前佯裝好奇道：“有勞先生細(xì)看?！?p> 男子見狀淺笑，翻過司涯的手掌，霎時呆愣當(dāng)場。那細(xì)白柔軟的手掌中淺紅指節(jié)紋路不見絲毫，掌心僅有一記明顯深紅掌紋，像是狼首張口狀。男子不敢相信般緊閉雙目，晃了晃腦袋，迫使自己更清醒些，抬首睜眼竟看到司涯倏而變成銀色的雙瞳，驚得大叫起來：“妖……妖怪！”
“先生說話可要有憑證，”司涯掌中運力，忽做幻術(shù)，雙目注視著男子，令算命男幻見一豺狼站在跟前，正緩緩張開血口，盡露銳利巨齒。
“救……救命啊，妖怪！妖怪！”男子推翻身前小桌，嘶喊著，連滾帶爬地在人群中閃躲。司涯彈指施術(shù)，令其長發(fā)散亂，衣著污穢。周圍眾人皆以為那飛跑的男子只是個瘋漢，有人躲避，有人嬉笑，卻無人相信他口中之言。
司涯難得見凡人狼狽模樣，樂得俯身大笑。寒陽搖搖頭，拍了拍司涯的肩膀淺嘆：“你能不能干點正經(jīng)事？”
“我這是懲奸除惡，總不能讓這些渣滓敗壞我修道之人的名聲，你說是吧？”司涯挑眉笑道。
寒陽連連點頭，向算命先生逃跑的方向看去，遙遙卻見那男子被一隊黑衣人馬抓了起來。黑衣人雖帶兵刃，看起來卻不像軍隊士兵和衙役那般井井有條。寒陽拍了拍得意的司涯，示意他看向那處。待他們細(xì)觀才發(fā)現(xiàn)黑衣小隊抓的不只是算命男，他們身后還有兩個身著玄色道袍之人。
“他們仿佛只抓修道之人?！焙柨春谝氯藢⑺忝泻蛢擅廊藝谥虚g，正快速穿過集市人群，低聲道，“看上去又不像是官府作派?！?p> “正經(jīng)事來了，”司涯挑眉笑道，“走?！闭f罷，化一身素白道服大步上前，寒陽也換衣緊隨其后。
司涯生怕黑衣人看不到，還給自己和寒陽各變出一柄雪白拂塵掛在左臂，昂首闊步，大搖大擺地從他們身旁走過。
“站??！”一個領(lǐng)頭模樣的寬額高個男子大喝一聲。
“大人何事？”司涯回首拱手道，“我們方外之人可有得罪過嗎？”
“方外之人？”男子冷哼一聲，側(cè)身吩咐手下，“抓起來?！?p> 聞言，數(shù)名帶刀黑衣一擁而上，伸手便抓，卻在觸碰司涯衣襟之時瞬間彈開，像是被重?fù)粢话愕沟夭黄稹?p> 眾人皆是驚詫不已，領(lǐng)頭男子訝異之余拔出刀來直架在司涯頸旁，見其面不改色，男子輕笑一聲道：“別在大爺面前耍這些花招子，看你脾氣硬還是我手中的刀子硬！”
“自然是大爺您的刀子硬?！彼狙挠懞冒愎硇Φ?，“我們跟您走！”
“算你識相?！蹦凶邮栈氐?，將他們趕至隊尾，仿佛不放心一般又派兩黑衣人跟在其后。
算命男忽而看到司涯，又瞧他變了與剛剛完全不同的裝束，更加篤定所見為真，不停推搪眾人，向一邊躲閃，口中大喊道：“妖怪！他是妖怪！”
還不待司涯開口嬉笑，他身旁的黑衣人跨步上前揮手狠打算命男一巴掌，厲聲吼：“號喪呢！再叫老子砍了你?！?p> “大爺，他真是妖怪！是只豺狼妖，你沒陰陽眼你看不到！”算命先生捂著臉瑟縮一旁，中蠱般反復(fù)喃道，“銀色的眼睛，頭有這么大，尖尖的牙……”
“哼，”一玄衣道人見狀冷笑道，“這樣一個瘋癲之人也配與我們一同去降妖？”
乍聽“降妖”一詞，算命男不顧黑衣人的拖拽，掙扎道：“我不是修道之人，大爺我求求你，放了我，放了我！我只是裝成算命道士養(yǎng)家糊口啊！”
“大人，你切莫相信他，”司涯作惡興致又起，調(diào)笑道，“他剛剛還說自己有陰陽眼，能看到妖怪?！?p> “這樣的廢物，即便去了海上，也只能給鮫人做餐食，豈敢信他能降妖？”另一玄衣老者亦是輕笑，“走吧，別在此浪費光陰?！闭f罷一行人便繼續(xù)往港口方向走。
來到海港港口，一艘兩層樓高的巨船泊于岸邊，船上只見少數(shù)幾位年長的船夫。
司涯與寒陽隨著兩名玄衣道士都上了船，身后傳來“通”的一聲，他們回首一瞧，原來是那個倒霉的算命先生被五花大綁、口縛巾布地扔上了船尾甲板。司涯、寒陽見此相視一笑，并未理睬，徑直向船艙內(nèi)走去。待他們坐下喝茶的功夫，又一隊黑衣人“送”三個道士上船。說是送，其實三人與那算命先生無異，都是被反帶手腳鏈堵住嘴推上船的。司涯閉上眼，用透視之術(shù)發(fā)現(xiàn)船上僅有道士和船工，而黑衣人卻全都下了船，將渡板一撤，船即刻揚帆啟航離港。
后上船的三個道士身形瘦弱，容貌青澀，衣服顏色、質(zhì)地相似，像是同出一門。最小的一個不過尋常男子半身高，尚且是個孩子，細(xì)小的手腳腕脖甚至被粗糙的銅銬磨破，正殷殷滲血。想是因遠走勞累或是被鎖鏈拖拽，他疲態(tài)盡顯，靠在另一個捎高一些的男孩懷中正在喘息。寒陽見其上船后也沒有人為他們解開繩索，于心不忍，走上前施術(shù)為他們打開鎖鏈，痊愈傷口。
“多謝道長，”三人中看上去最長者揖拜道，“兩位師弟都有傷病，就讓我替他們叩謝吧?！闭f完又緊接著磕了頭。
寒陽瞧他年歲也不過雙十，將他扶起身，蹙眉問道：“你叫什么？你們的師父呢？”
“回稟道長，我與師弟們都是孤兒，隨師父姓林?！蹦泻⑦B連嘆息道，“我是林和，他們是林祥與林睦。師父……上個月被那些黑衣人抓走……就再也沒有回來?！?p> 見三小道嘴唇皸裂，神情萎靡，想必饑?yán)б丫茫狙囊沧呱锨?，變出個包袱，從中取出水囊和烤餅遞給他們。三人皆是鞠躬，雙手接過食物。林祥抬首得師兄點頭允準(zhǔn)，忙把餅塞進嘴里。林和扶起最小的林睦慢慢喂水，將餅撕成小片讓林睦細(xì)細(xì)嚼咽。
“成渝國君明臣賢，法規(guī)嚴(yán)謹(jǐn)，怎么會有人膽敢青天白日擼劫修道方士，逼他們出海呢？”司涯蹙眉道，“我上船時聽說此行乃是降妖，是去哪里，是何妖孽？你可知道？”
“之前不曉得，自從師父被抓后我們多方探聽消息才知，是國舅爺派人擼劫道士，為的是買賣珍珠獲得暴利?！绷趾途従徑o林睦喂食，徐徐說道，“國舅爺姓員，名錦鑫。這位國舅爺雖是當(dāng)今皇后的親弟弟，但圣上賢明，知其無真才實干，因而從未重用。但員錦鑫貪慕錢財，仕途不順便藉由皇親國戚的身份出海經(jīng)商，賺取暴利。前年，有一位富商為了討他歡心，獻給他一尾美貌鮫人，那鮫人容姿俊俏，身材窈窕，歌喉動聽，舞姿曼妙，很得員喜愛。但員從不知足，喜新厭舊，不久就另有新歡，鮫人日日以淚洗面，可她流下的不是眼淚而是珍珠。員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卻把它當(dāng)成商機，派大批人馬入海捕捉活鮫。待鮫人捕獲，就用各種方法進行凌虐，逼迫他們不停流淚，產(chǎn)下珍珠，許多鮫人甚至因此淚竭失明?！?p> 寒陽聞言低嘆：“鮫人被員氏迫害，躲避無果必會反擊。鮫人可以歌聲誘人，讓船夫們都迷失心智，令其自相殘殺。甚至主動跳入大海。所以員氏才令人搜捕道士，用于破除鮫人迷陣，是不是？”
“早年是這樣，道士法力高絕，船夫又持強弩，鮫人終是不敵，于是請來了一個很厲害的幫手，也正是因為這個‘幫手’才導(dǎo)致越來越多的道士死于非命?！绷趾拖肫鸫缱又畮?，紅了雙目，哽咽道，“我的師父就是其中一個……”
司涯道：“鮫人天生貌美，本是人魚中的一種，登岸則魚尾化人腿，泣淚便為明珠。只是員氏如此猖狂，你們陛下也不管管？不怕鮫王一怒之下，率蝦兵蟹將打上岸來？”
“員氏暗地抓捕道士，但明里卻高額懸賞征集，之前每個道士在出海前都要簽署生死狀。”林和長嘆一聲，“名為降妖，替百姓除害，為國為民，大義凜然，又沒有道士或船工活著回來……沒有證據(jù)證人，誰能定其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