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fēng)霜繚亂的寒冷冬夜,隨著“哇”的一聲嬰孩啼哭,奴仆們立即將宰輔家宅的燈籠紛紛掛上紅巾。女嬰呱呱墜地,風(fēng)雪驟停,漆黑夜空中忽現(xiàn)一注金澤照耀其身。待金光散去,一把琉璃折扇便落在孩子身旁。
那扇隱隱泛著青金光亮,扇骨如冰清透,似玉潤澤;扇面仿佛日月光輝交織而成,若花瓣輕柔,似水粼粼。扇釘上僅一蠅頭小字——“顏”。
眾人見之皆嘆仙物,稱其乃上蒼恩澤庇佑,即奉新生小主為天降玄女。老來得女的宰相見此更是欣喜若狂,子夜就在院中放起鞭炮慶賀。
相府內(nèi)眾人歡鬧之景盡落于渺云殿天宇神君的水晶鏡中,他淡淡一笑,徐徐道:“人間百年才得一升仙之位。呵,我這位師兄一向偏心,嘴上說是公平競爭,卻早已為她親自選定人家,她至凡落地便是宰相千金、窈窕郡主。司涯又分三成靈力筑成琉璃金扇伴她護身,甚至與她系下同心咒庇佑其一世。如今,金顏生劫已渡,你失了先機才想起來求我?晚了!”
“神君在上,老小兒不敢欺瞞,”白衣老者銀發(fā)蒼蒼,拱手跪曰,“卑人本早給宰相夫人設(shè)符,欲引百鬼侵其身,也好讓金顏生不下來,扼在生劫一關(guān)。怎知符咒莫名被解,我……”
“司涯已失冉歡,必不會再讓金顏出事。他早就與晨曦谷梁渠一起,解開了你的‘鷙’符,又設(shè)新陣護衛(wèi)相府。那陣說來也奇,連本君都進不去,就更別說你了。”天宇冷眸一撇,輕哼道,“你若想從金顏轉(zhuǎn)世之身下手,恐怕難上加難?!?p> “梁渠?”老者起身思索,低聲喃喃,“煜城神君收妖殺怪上萬數(shù),怎么會讓晨曦谷的仙靈去護天霖宮的妖?”
“這就是司涯的高明之處了,他若還是孤身庇護金顏,難免又被你偷龍轉(zhuǎn)鳳?!碧煊畹υ?,“更何況金顏本是神獸金龍得道化人形,怎么能算成妖?”
“那……”老者沉默著考慮對策,忽聞天宇一著淺嘆。
“司涯說你沒有慧根當(dāng)真不假,”天宇云手施術(shù),水晶鏡中景即刻轉(zhuǎn)向兗池水底的金顏真身,他徐徐道,“她的元神、內(nèi)丹前往凡間歷劫,可真身卻還在兗池。”
“可是……兗池內(nèi)的紫蓮修道萬載,卑人怎么能敵?”老者垂首低聲嘟囔。
“蠢貨!”天宇拍桌低聲斥道,“金顏歷劫元神歸位之時,她的真身定會浮出水面,你只要兩處同時發(fā)難必可得手。聽、懂、了、嗎?”
“可……”老者本想質(zhì)疑卻被天宇施術(shù)挾住領(lǐng)口。
“要么自己成仙與他們平起平坐,要么金顏成仙憶起前生往事將你大卸八塊,讓你永不超生?!碧煊钚币曇慌?,一把黑紅彎刀透著尸骨銀光懸于空中,他微笑如舊,“林和,做人難道不苦不累嗎?你的師父師弟難道都白死了嗎?你日日割血飼妖耗竭心力,修道百年以致蒼顏白發(fā),難道只想要個一無所有的結(jié)果嗎?”
老者狠嘆口氣,雙目灼灼,抬頭拱手篤定道:“卑人,明白?!?p> 一語言盡,天宇挑眉淺笑,息術(shù)恍然消失。
老者緩緩站起,走上前握住彎刀,刀內(nèi)戾氣立刻順手侵入其身,他咬緊牙根,劍眉蹙緊,冷冷邪笑。
日月如梭,轉(zhuǎn)眼已逝十四載,人間三月百花齊放。相傳宰相獨女人比花嬌,單名一個“顏”字,如今也到了該議親的年歲。
小顏乖巧伶俐得圣上寵愛,圣上賜下恩旨將其許予小皇子為妃。登對的年歲,極盛的婚配,本是萬人艷羨,可小顏卻在府中連日嘆氣。
“傳聞殿下龍目鳳頸很是英俊,又立地書櫥,與郡主是天造地設(shè)的一對。圣旨初下,老爺夫人歡喜的不得了……”丫鬟磨墨輕聲問道,“可是郡主怎的看上去……好像不大高興?”
“突然把你許配給一個從未蒙面的陌生人,你能有多高興?”小顏看著畫中人,指尖描摹他英俊的面龐,凝眉道,“父親看中家世匹配,母親著意樣貌、學(xué)識……我卻只在意真心相悅。他從小陪我長大,日日與我談笑論道,夜夜聽我心聲夢想,是最知我心思之人。可是上天偏偏只讓我們夢中相遇,不讓我親身見到……”
丫鬟不由得嘆了口氣,連忙勸慰:“郡主,若有真人如這畫像一般美貌許早已婚配。再者,您不也說,他有一雙銀亮眼眸……那能是人嗎?若不是天上仙靈便是妖界鬼怪,又怎么能與您在一起呢?”
“你不知,”小顏停筆淺笑,“他不僅聲音動聽、樣貌無雙,且六藝非凡,常在夢中與我縱馬談古論今,對弈講道授術(shù)。他總能諒我懵懂,疏我惆悵,是那么的溫柔體貼……”
“是是是,”丫鬟打斷她,“可就算他千好萬好總非真人,不能陪您一生一世啊?!?p> “是啊,”小顏滿是憧憬的雙眼一下失去神采,凝眸深思,像有幾分哽咽,纖指摩挲著畫像,粉唇微顫,“以往我總恨不得每日多睡幾個時辰,也好多跟他說說話??刹恢喂剩@幾天卻再也沒有入我夢中。你說,他會不會知曉我將要嫁與旁人,惱我怨我才不肯再見……”語意未盡,她卻已淚目漣漣,長嘆久久。
隱身一旁的司涯、英招聞此皆是扶額搖首嘆息。
英招拍了拍司涯肩膀,苦笑道:“你準(zhǔn)備怎么辦?小顏可是對你動了凡心,你總不能……突然消失不見,讓她在思念中掛懷一生吧?”
“喂!不是你出的主意,讓我借夢看護她,以免妖邪近其身嗎?”司涯攬住英招,蹙眉道,“我不管,你也要負一半責(zé)任。”
“我是建議你借夢傳道授業(yè),可沒讓你以原身原貌與她接觸啊。凡人哪有你這般容貌氣質(zhì),又體貼她女兒心思,再日日相伴,她定傾心?!庇⒄袚彡H想了想,又道,“不如……你在其夢中表明自己是女子身份,讓她好好珍惜與小皇子的姻緣?”
“你個破仙人,出的都是什么損招!”司涯狠狠剜他一眼,沉思片刻,果決道,“人生不就是不斷失去身邊人的過程嗎!沒了我,她也能有所歷練。走吧,我的圖陣還沒改完呢,金扇會護著她的。”說罷,二仙施術(shù)離開,而城外一抹嫣紅血色正悄悄注視著這一切。
成婚當(dāng)日,小顏獨坐榻邊等候夫君前來揭開她的紅蓋頭,聽見仆婢們恭敬地齊聲拜曰:“殿下”。隨著“吱呀”的推門聲,她知道自己已經(jīng)命定,不由得連連嘆氣。
“娘子為何嘆息?”
熟悉的舒朗男音傳來,驚得小顏立刻起身,昂首透過紅紗繡紋細看。
他不就是夢中那個令她魂牽夢縈的郎君嗎?
小顏酥手微顫,緩緩拉開紅蓋頭,定睛細看。
俊顏如畫,銀眸絕美。是他!真的是他!小顏高興得就快要抑制不住沸騰的心跳暈過去。
她快步上前,星眸微閃,似有淚珠涌出,蠕動著雙唇卻什么都說不出。
“娘子在夢中不是見過我了嗎?何至如此驚訝。”描龍繡鳳的紅袍映襯著小皇子白若新瓷的側(cè)顏,他款步上前,輕撫她的額鬢,溫柔淺笑,“娘子可有一柄琉璃金扇?能否給為夫看看?”
“今晨到宮中拜見皇后娘娘時,已獻與娘娘把玩,”小顏垂首拉著他的衣袂,粉頰緋紅,含情脈脈道,“夫君……”
小皇子將她輕輕擁住,摸著她絲緞般的烏發(fā),低額貼近她的耳畔柔柔笑道:“那我就放心了?!?p> 說罷,細骨柔白的大手緊握一柄黑紅彎刀,瞬間將其刺入小顏后背,詭異的是,傷口竟沒有血滴流出,而那大手倏地幻出陣陣黑煙齊齊涌進刀口。
“夫……夫君……”小顏咬唇忍下疼痛,瞪紅了眼眶,不斷地搖頭想要否認自己被眼前人傷害的事實。
“痛嗎?”銀眸如月微彎,邪魅而溫柔,小皇子的唇瓣撫蹭著小顏嬌嫩的側(cè)頸,微沉的嗓音仿若仙樂動人心魄,“當(dāng)初,他斬下我的頭顱時,我也是這樣痛?!?p> 還不待小顏做任何反應(yīng),四周黑煙頓起,小皇子瞬而化風(fēng)隨黑煙一同鉆進小顏體內(nèi)。他的紅袍之下只剩一堆散落的白骨,而那柄彎刀卻忽然消失,小顏身上的刀口亦在須臾間愈合。
小顏捂著胸口癱倒在地,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她的皮下仿佛萬千游蟲涌動,噬心炙痛讓其蒼白面上盡是淋漓大汗。
“你是……誰?”小顏疼得在地上輾轉(zhuǎn)打滾,她的右手突然扼住自己的喉嚨,左手卻在不停地抓打著右手,直至右手臂留下道道血痕也未松開,而她的雙眼卻在一瞬幻紅。
“別怕,我不會讓你死的?!贝丝痰男☆佂耆褡兞艘粋€人,面上滿是從容淺笑,甚至有幾分得意神色??粗直凵峡焖儆系淖ズ郏従彽溃骸澳慊夭蝗ハ山缌?,就留在地獄做我的護身符吧?!?p> “金顏!”倏地一道青金強光凌空乍現(xiàn),司涯捂著胸口恍然落地,他唇邊的紅液讓小顏大笑不止。
“哈哈哈哈,司涯仙君,你竟蠢到與這妮子系同心咒嗎?為了防我?”小顏右手拉下不停撲抓的左手,撫弄著黑亮柔發(fā),搖擺上前,垂首誘惑般抿唇低泣道,“夫君——你怎么舍得讓我死?”
“妖孽!”司涯幻刀在手,銀眸熠熠,青筋怒起,咬牙沉音道:“你若敢動她分毫,我定要你飛灰湮滅?!?p> “夫君!”小顏一雙黑瞳寫滿驚恐,左手緊抓襟口,戰(zhàn)栗著壓抑痛苦,只喘息呼喊,“快走!”
“閉嘴!”黑瞳再次幻紅,小顏右手穩(wěn)壓左臂,得意笑道,“仙君可知這百年來我都在做什么?我在殺人,不停地殺人,然后飲盡他們的鮮血,吞噬他們的靈魂,終于練就了這不死之身。如今我與金顏已用彼此元神定下同生咒,從此命格相連,同生共死?!?p> “同生咒……”司涯一時驚愕,心想:龍族秘術(shù)?這石妖是從何處學(xué)得?
“是啊,同生咒,”小顏走上前,纖指輕撫司涯的長刀,挑眉道,“效力強于同心咒數(shù)倍不止。如果你不想讓我活,她也得死!”
司涯嘆息著垂下頭,緩緩收刀,緘默不語。
“仙君為什么肯一而再再而三保護一個廢物,她資質(zhì)平平根本不配修道?!毙☆仠惿锨?,粉白柔臂慢慢攀上他的脖頸,俏臉湊在他的耳邊,淺笑著鶯聲燕語,“仙君為什么就不能考慮考慮我……”
胸前突放的金光讓小顏瞬間止笑,那是司涯的一注心藤,乃其元神所在,現(xiàn)而今卻直刺進她的心臟。驚愕間,她恍然看到從地面升起一幅巨形金陣,斗轉(zhuǎn)星移中各色兵將手持利器紛紛立定。
“呵呵呵,”冷笑里透著十足的輕蔑,司涯幻出真身霎時制住小顏,萬千藤蔓緩緩纏覆其身,他抬首徐徐道,“區(qū)區(qū)龍族符咒也堪拿來威脅于我?”言語未盡,淺青金藤便已包裹小顏凡身。
“不要,司涯!”聞遠道與寒陽齊齊現(xiàn)身,而寒陽手中還拿著那柄琉璃金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