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十里坡崇山峻嶺，茂林修竹。白日里自是一派菁菁蔥蔥的好風(fēng)景，日墜西山后卻僅留蘢郁黑怪的陰森。
當(dāng)初在砯雷崖山洞中救下她，男子便為其取了名——玄瑆，意為“天機神玉”，教她在凡間隱蔽處暗暗修煉。
五百載光陰轉(zhuǎn)瞬即逝……
玄瑆已然練就一身好武藝，符咒、暗器、推演等術(shù)也日漸臻絕。她早已在心中暗定目標(biāo)，只待功成即動身前往臨近北川的仰韶國。她方至國都外十里坡忽覺山間似有暗黑鬼霧流竄彌散，便收斂靈息，化作普通凡人，點上一堆火，倚樹閉目佯裝歇息，靜待妖異現(xiàn)身。
皓月千里，秋季山林中本鮮少有風(fēng)，而此刻，許許嗚吟之聲卻伴陰風(fēng)乍起。玄瑆仰望啟明星位，推算申時剛過。
忽而，似有動物不斷踩過干枯落葉所發(fā)出的“喀呲”聲逐漸靠近，而那些嗚吟鬼號亦隨即而至。
“救命——”
是狐語！
玄瑆屏息細(xì)聽，說話者仿若是個正在狂奔的少年。
狐族部眾幾乎盡數(shù)于仙道青丘安居，怎會在千里之外的仰韶人國出現(xiàn)？玄瑆正疑惑，卻聞那少狐腳步聲越跑越近。
“別過來！”嚶啾狐貍之音滿是恐懼與憤怒。
玄瑆纖白二指并豎，施法擦亮眼眸，側(cè)身定睛望去——確有一尾銀毛雪狐倉皇逃跑，緊隨其后的則是一陰紅風(fēng)團。
風(fēng)團深黑彌散，裹挾無數(shù)明紅咒怨氣星，似萬馬齊喑，月光一朝，盡顯眾鬼嘶吼撲抓之態(tài)。此乃冤魂凝聚而成，陰風(fēng)也因它所生。
這個場景玄瑆再熟悉不過。
為石妖時，她輕信林和，采血以修靈，枉殺不少凡人，而那些人的咒靈冤魂凝結(jié)一處，每每趁夜色，整晚整晚對她糾纏不休，將她身上咬出道道血口。因其怨氣極深，鬼孽甚重，血口往往疼痛難忍，久久不愈。她原以為不會再有靈用此殘忍禁術(shù)增加自身法力，沒想到就在這碰上了。
“走開！??！”是那狐貍的嘶鳴之聲，“啊——”它剛失足摔倒就被風(fēng)團圍困，星星點點的紅黑咒靈集撲而上，奮力撕咬著手無寸鐵的小白狐貍。
玄瑆一聲輕嘆，從腹縭中取出數(shù)張符紙，低喃念咒，符紙如兵從受令齊齊凌空騰升，月光之下，甚至泛著些許銀澤。她纖指一定，符紙疾速飛旋而出，直向白狐襲去。
白狐撲抓啃咬終是躲不了也趕不走盤纏的咒靈，前爪護頭蜷成一團，不斷嚶嚶呼救。正當(dāng)它深吸一口氣，忍耐密如雨點的傷痛時，忽聞咒靈被術(shù)所困發(fā)出的“嘶嘶”音。
白狐雙耳輕動，大膽露出一只淺灰靈眸——直見冤魂被眾多符紙驅(qū)散，有些不甘心的怨靈甚至趁隙撲上前想抓住白狐，卻反被符咒襲貼于身，薄銀符術(shù)法光噬得它們“嘶嘶啦啦”如生肉被碳火灼燒般冒出陣陣鋯白煙氣。
眾鬼回首怒視，但見玄瑆左手謹(jǐn)托紫燚魘火緩步而來。那銀紫烈焰原生于九幽魘澤，乃鬼道游羿郎們對付不肯伏誅的惡鬼厲魂之術(shù)，逢魂即燃，火滅魄殘。眾鬼見此紛紛乘風(fēng)四下潰逃，無一再敢襲擾。
窮寇莫追，留著它們，也許哪天還能派上用場。玄瑆收術(shù)走近，俯下身，拿出袖中膏藥，玉指蘸取一些，輕輕為那白狐抹在傷口處。
柔白瓜子臉，纖長桃花眼，玉鼻櫻唇，是它所見少有的美人像，而她眉間的英氣嫵媚更是舉世無雙。小狐貍癡癡看著這個會法術(shù)的人類姐姐，一動不動，竟也忘了疼。
“還有哪里有傷嗎？”玄瑆將看到的傷口全部涂上藥，抬眼與它對視時才發(fā)現(xiàn)其額前竟有三點粲然藍(lán)紋。
此紋僅與其有緣者方可得見，如雀尾藍(lán)羽形色，唯九霄靈狐獨有。
傳聞仙界千年方育一只九霄靈狐，乃圣君向四道傳播純善、消除災(zāi)厄的使者，如紫蓮一般，它們生而即為仙神。
纖指之下的靈獸仙力精純，也并未探出絲毫詭異妖氣，為何方才那些冤魂咒靈會緊纏著它不放呢？玄瑆不由得蹙起眉頭，又用狐語問了一遍：“還有哪里有傷嗎？”
白狐淺灰靈眸微閃，像是打了個激靈，快速站起身，退后幾步，詫異地看著面前這個竟會說狐語的凡人。
玄瑆見它似乎有些害怕，起身望向躲在密林不遠(yuǎn)處依舊不肯散去、虎視眈眈的咒靈。此狐不會驅(qū)鬼之術(shù)，想來天亮之前應(yīng)不會離開，她未言片語，背手徐徐走回火堆旁。
黑林中的妖異紅星見玄瑆離開，試探性地向白狐攏近。白狐聽四周嗚吟之聲瞬又響起，不禁汗毛倒豎，忍住痛，飛跑至玄瑆身旁，回頭一看，陰紅風(fēng)團再次停駐不前。
白狐警戒地伸長脖頸不停向樹林張望，圍著火堆踟躕不定。
玄瑆見此，抱手倚樹閉目，用狐語笑道：“坐吧，我在這兒，它們不敢過來?！?p> 白狐瞧她一動不動，灰眸緊緊盯著她佯裝安睡的側(cè)顏，緩步湊近，小白爪一屈一伸，想要提醒她別在此荒郊野外睡著，卻又害怕惹她生氣，沒人再保護自己。它瑟縮著猶豫不已，僅輕聲喚了句：“姐姐？”
“嗯？”玄瑆懶懶應(yīng)聲。
“你怎會狐語？”白狐側(cè)坐在她身旁，昂首注視她的英美睡顏。
“修道幾百年，區(qū)區(qū)狐語不足為奇。”玄瑆閉目回答。
雖歷經(jīng)數(shù)百載滄海巨變，看上去卻還是少女容顏，定是修了長生不老之術(shù)?？墒恰趺床幌裉旖绲慕憬銈冎苌沓鉂M金色仙澤呢？白狐再湊近小步，矯首疑惑道：“姐姐……是神仙嗎？”
“快了，應(yīng)劫后，便可直升仙界。”玄瑆迷眼斜睨白狐問道，“那些咒怨鬼魂為何追咬你？你可曾害過他們？”
“沒有，沒有，沒有！”白狐連連否認(rèn)，著急幻出少年人形——雪衣烏發(fā)，面若冠玉，一雙淺灰明眸清澈靈動，可眼梢微彎，亦是說不清的絲絲魅惑。
少年人聲凈朗，如似泓泉：“自從我昨夜下凡，只見過一位白衣老仙。他就在前面仰韶國做國師，每日開壇設(shè)講……”
“他是不是割破自己的手掌喂你血喝？”玄瑆冷笑道，“然后還說要收你為徒，助你長生成仙？”
“嗯，嗯！”少年狐眼萌滯撲閃，乖巧地點點頭，繼而說道，“不過我沒有喝，這世間不是只有妖才會飲血嗎？我怎會相信喝了神仙血，自己就會成仙這樣的荒謬事?！?p> 他下凡前，圣君定是好生教導(dǎo)過，不像自己……會輕易被人蒙蔽。想起舊事的玄瑆淺嘆一聲，又道：“既然你沒有上當(dāng)，怎么這些咒靈會對你窮追不舍？”
“那老仙后來拿出一柄暗紅彎刀，他說眾仙下凡都是歷劫受苦，拯救蒼生，超脫自身。若我能將那刀修得脫盡妖氣，即是小成。”少年抬起左手，露出覆滿反噬燒灼疤痕的掌心，又道，“姐姐你看，我只握那刀片刻，就傷成這樣。我覺得事有蹊蹺，便將刀還給他，離開了仰韶國?！?p> 玄瑆側(cè)目細(xì)看，熾白醒目的傷痕確是結(jié)煞幽狂刀所致?？磥硎撬谖盏吨畷r染上刀中石妖血氣，才被怨靈錯認(rèn)糾纏。說到底，也是曾經(jīng)的她犯下過錯，如今卻讓這少年承受惡果。
“姐姐，”少年看她沉默著若有所思，輕聲問道，“神仙不應(yīng)該是導(dǎo)人向善、救苦救難嗎？為什么那個老仙卻誘我成妖，傷我至此呢？”
“世上沒有絕對的惡人，亦沒有完美的仙靈。人有私欲，仙亦有。有的欲望促人奮進，有的欲望卻害人害己?！毙w無奈長嘆，“人心啊……是世上最難懂的玄術(shù)，我若能猜出他這般對你是為了什么，便不會僅坐此處了?！?p> 少年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忙起身作揖恭敬行禮，謙聲道：“還未謝姐姐相救之恩，失禮失禮，還請姐姐勿怪。”
玄瑆淺淺低笑，頷首回禮：“坐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下界前，師尊曾叮囑：落凡為你取名之人，就是你的有緣之靈。
少年玉面似被火光印得略顯緋紅。他輕咬粉唇頓了頓，緩緩坐下，低聲道：“我還沒有名字?！?p> 圣君竟沒有為他取名嗎？玄瑆剛想開口，少年急忙又道：“姐姐為我取個名字吧?！?p> 淺灰雙眸柔光繾繾卻只敢看向火堆，就連雪色脖頸也染上淺淺桃色。
玄瑆凝眉笑問：“為什么讓我??？”
少年歪頭想了想，貝齒微露，狐眼笑如彎月，朗聲道：“因為姐姐是我在凡間遇到的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