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馳,云馳?”玉容無奈地輕喚兩聲,玄瑆倉促收手回應著點點頭。
玉容繼而又道:“我知夫君委實冤屈,救人一命亦是難得緣修,故而留下助他搜集證據(jù),探查翻案。
竹葉與干草作骨,清水和泥作皮肉,我制了個與夫君一模一樣的人偶請何看守帶回服役場,并囑托:此偶雖看上去與真人無異,但不能淋雨沐浴,否則定會泥溶身毀,化為原形。
原以為何看守會推拒,畢竟私放役犯乃死罪。沒想到他竟一口答應,說自己第二日任期便滿,可告老歸鄉(xiāng)。更何況采石場遇下雨天氣則會停工,以免滑坡碎石之亂,此計……應當可以瞞天過海。
何看守走后,我施術設結界,將竹屋隱匿,并嚴止夫君走出,讓其好好療養(yǎng),書寫訴狀。而我,則冒險去了鬼界,替夫君查明勝男逝世真相?!?p> “鬼界浩大,各個魂靈死后分屬不同都城。就以伽羅葉為例,他所管轄的湮都只納厲鬼咒靈,使其招供生前所犯全部罪惡,審判后再交付酆都英招處。由英招監(jiān)管服刑……”白狐徐徐道。
英招去了鬼道?看來司涯失蹤后是鬼君接納了他。玄瑆聞言驚詫,但并未表相顯出。
“陳勝男若是因病去世,即陽壽已盡,乃正亡,魂魄歸郃都?!卑缀?,“若如你猜測,她乃是因冤受辱或者被他靈暗害而死,那魂魄就該落于昭都。你是在哪找到她的?”
“我去時,游羿郎們還在夢沖關集理魂靈,勝男尚未被分走?!庇袢莼氐?,“但游羿眾郎阻我于關口,聲稱我不過一屆魚妖,沒有提審資格。我僅遙遙得見她一面。”
“但你看到她懷中抱著一個襁褓,對嗎?”玄瑆道,“那是她尚未生下便被人害死的孩子。孩子既然被人害死,怨氣不散不肯投生,只在夢沖關等待倚靠母親,就從側面證明勝男也是被人害死的。你應該是從那時才開始懷疑她的死因吧?”
“尊駕怎能了解得如此明晰,仿佛親眼目睹一般……”玉容一時驚愕,半晌不敢言語。
“那是!姐姐術法高絕,可推知過去,勘測未來?!卑缀荒樑c有榮焉的模樣,驕傲笑道,“你的話是真是假,她一聽便知?!?p> “霆弟謬贊,”玄瑆淡淡回笑,道,“我修道時間尚短,只堪據(jù)陣推算過去發(fā)生的事情大概,怎能狂言可預測未來呢?”
“鬼界行不通,我又回到凡間用入夢法,”玉容并未理會他們,蹙蹙眉,接著說道,“化為勝男模樣,于老鴇夢中扮作冤魂索命,質(zhì)問其為甚毒害孩子,奈何逼良為娼。
做賊心虛,在夢中嚇破膽的老鴇辯白:她并非存心謀害勝男,一切皆是王迪威逼利誘,就連落胎毒藥也是他所買送至?!?p> “王家高門顯貴,不管是為了名聲,還是仕途,怎么也不會私納娼妓進府?!卑缀鼡u首嘆息道,“只是王迪既不能與勝男有未來,何苦糾纏于她,甚至毒害親兒呢?也還好,人終究不能長生不老,總有命歸之時。待他死亡,進了鬼道,伽羅葉定不會輕判。即算王迪有辦法茍且偷生,伽羅葉也會派銀環(huán)子使將其緝拿?!?p> 小狐貍能如此了解五道之事,必是圣君教授!可它此次下凡的任務又是什么,它與我相見會不會是圣君有意安排呢?玄瑆靜靜聽,細細想,未曾多言。
“可惜啊,王迪還沒死?!庇袢菝理?,憤慨道,“我在老鴇夢中施法恐嚇她:其死后,必歷萬劫盤生生世世碾壓之刑,千年萬載受煉魘谷紫燚魘火燒灼之苦,將其親友盡數(shù)鎖魂,受同刑,以消吾多年仇怨。
哪知她為求脫罪自保,不僅供訴王迪暗害勝男一事,甚至將王迪與周氏合謀,將拙夫科考除名之事也和盤托出。”
“王太師與其門人周氏串通作亂并不讓我意外,但這種私密之事……秦樓楚館的老鴇如何得知?”玄瑆問道。
“他們前去消遣時,老鴇躲在暗門中偷聽到的?!庇袢莼氐?,“這也是她攀附權貴,賺錢保命的法子之一。”
“這王家與陳氏姐弟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如此逼迫?”已經(jīng)聽累的白狐撫頜半倚著玄瑆問道。
“想必,你故技重施,”玄瑆道,“又借夢境套話吧?”
“不錯,”玉容道,“我在王迪夢中探知:當初,王太師安排擼劫賑災銀兩的十多名護衛(wèi)全都在半年之內(nèi)死于非命,就連護衛(wèi)們的家人亦悉數(shù)消失無蹤。
但有位廖姓護衛(wèi),生前已留下本書記,記錄了參與劫銀的所有人員姓名籍貫、行動過程。廖護衛(wèi)于鬼道得知我在調(diào)查此案后,乞伽羅葉尊使寬恕,在游羿郎的陪同下,特來人間尋我,將此事告知。
廖兄曾言,他聽說從州府地方到中樞朝堂,都有人參與這批賑災官銀分贓,并且還有一賬簿詳細記載。拙夫先父就是因為查到這本賬簿所涉及的部分官員名錄,才被那些層層相護的蠹蟲聯(lián)合砌詞判罪?!?p> “鬼界傳說中最乖戾無情的臣使——伽羅葉,居然會主動幫你?”白狐揚眉輕嘆,他沉思片刻,兀自一笑,又道,“我明白了!定是護衛(wèi)們的冤魂齊至湮都,皆招供此事。
這類傷天害理的罪孽累計,王家父子陽壽折損殆盡,也該由伽羅葉派出部下子使將其鎖魂捉拿。恰好此時你正為陳氏翻案,伽羅葉如此安排……一是不用自己出馬省了麻煩,二是賣你一個人情,等將來需要時再令你相還。妙計??!”
不愧是千年才遇、由圣君親自教養(yǎng)的靈狐,看事明理果然通透。玄瑆頷首一笑,并未言語。
“英雄所見略同,我正想與游羿郎共回鬼道紫塵閣,親見伽羅葉尊使,看看還有沒有其他細節(jié)可供我翻案?!庇袢菸⑽u了搖頭,“但是游羿郎拒絕了我的請求,言明尊使受了重傷正在閉關,不見外靈。
此案是由紫殿尊者領伽羅葉法令,全權受理負責,所以廖兄也是由紫殿派遣。尊者希望王氏父子能在陽間就獲罪判罰,等他們到了鬼界再行嚴處。這般,人界、鬼道便皆顯明公理,清白之治?!?p> “伽羅葉受重傷?”玄瑆還沒來得及問出口,白狐搶先質(zhì)疑道,“他的修為靈力在晨曦谷梁渠之上,甚至與當初天霖宮赫赫有名的司涯仙君齊平。就算是他活了幾萬載,壽數(shù)將盡,須面對三道天雷劫責,也不可能傷病不起,將所有事情委于他靈。
況且他自受鬼君招攬,就再未離開過鬼界。難道世上還有誰,能不顧鬼與煜城二君之威,強入紫塵閣將其打傷嗎?”
“這我就不清……”玉容也很是不解。但紫塵閣之事,她等末流小妖又怎能妄圖知曉呢?
“可是……”白狐正想刨根問底卻被玄瑆淺笑打斷。
“霆弟,你跑題了。”玄瑆拍拍他的肩道,“不如你去烤烤火,暖暖身子,秋霜微涼,你昨夜受了傷,可別病了?!?p> 姐姐這是嫌我礙事,在趕我走咯?白狐聽此頓顯失落,粉唇委屈地翹起,盈盈若淵的雙眸可憐兮兮地凝視玄瑆。
“去吧,”玄瑆收起笑容,淺嘆道,“我一個人查案……要快些。”
這委實是嫌棄我??!白狐忿忿起身,故意用力拍著沾在白袍上的草泥,卻發(fā)現(xiàn)玄瑆絲毫沒有在意側目,她反而又專注地與玉容交談,自己在旁邊更顯透明無用了。
白狐氣得跺腳,一步一踩地走回火堆旁,心中不停暗怪玉容看不懂形勢,耽誤自己和姐姐相處交談。他憤然落座,隨手抓起一把草,將其一根根奮力扔進熊熊燃燒的火堆里。
月朗星稀,轉瞬即過夜半。
玄瑆專注于同玉容談話,絲毫沒有理會獨坐火堆前,凝望她側身已久的白狐。
白狐愈發(fā)落寞氣惱,施術回到瑤林狂摘靈芝,嘴里還碎碎直念:“又不理我!讓你不理我!哼!采了也不給你吃!”
“借靈芝宣泄不滿,不是個降火氣的好方法?!笔煜つ幸趔E起,似乎帶著些許輕笑,“遇見你的有緣人了?”
“嗯,”白狐點點頭,但想起那人不在意自己的樣子,委屈直上心間,不由得又撅起嘴,半是埋怨半是無奈道,“但她根本不像師父說的那樣。她心里最重公義仁善,對誰都一樣好,而不是……”
而不是像我一樣,只想對她好。這后半句,白狐強咽下了沒說。他僅嘆:也許在云馳眼里,自己只是一尾陌上偶遇……無足輕重……還喜歡粘人的小狐貍吧……
“與人相處,除了一見鐘情、一眼憎惡者外,大多數(shù)尚需時間累積情感?!蹦幸艟従弰窠?,“你歷經(jīng)九世,每世可活千年,下界遇到各類各樣的人、妖、鬼、仙,近萬年時光,偏偏相中她。也恰恰是她,能認出你眉宇間獨屬九霄靈狐的藍紋。
你尚有一千年的時光,足以讓她對你改變看法,而你只用了兩天嘗試,就要輕易放棄嗎?難道不該給她機會……”
“可是我要怎么做才能讓她明白?”白狐抬首追問九霄蒼天,急切道,“才能讓她也像我喜歡她那樣喜歡我?”
“她極有可能明白你的心意,卻不鐘情于你。感情很多時候,是沒有回應的。”男音頓了頓,又道,“這就要看你心里認為……她,是否值得。”
“若……她遇險,或是囿于困境,我可以出手相救嗎?”想起師父曾讓他嚴守禁術之令,白狐云手將懷中一堆靈芝納入虛谷,跪下懇求道,“我會盡量瞞住其他生靈,但……我不想騙她?!?p> 男音沉靜片刻,嘆息道:“若朝令夕改,則令不成令。你若見她困頓,心中不安,一定要襄助,也是你純良本性使然,我不會責怪,但你必會受相應反噬之力銷蝕。究竟如何抉擇,還是要看她在你心中,值不值得。”
“是……師父。”白狐垂頭蹙眉悠悠久嘆。
“去吧,現(xiàn)在也許就是她需要你的時候?!蹦新曃惨粞U裊,漸遠漸消。
白狐瞬明師父話中所指,倏地回到人界來處,卻只在燃盡飛灰的火堆旁找到幾片殘碎的金色魚鱗,毫無打斗痕跡的潭邊還遺落一枚沾血的六角火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