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杰。”
上智于庭室之中正襟危坐,眉眼帶笑,但笑得格外詭譎,隱隱約約地透著幾分狡黠。
“真人?!睆埥芄笆质┒Y,淺笑相回。
上智拿起身旁的茶水,輕拂茶沫淡淡道:“鎮(zhèn)司金鼎當真是你獨自一人從萬瑞皇家府庫中取得?”
“呵,”張杰直起身,略帶恭維地笑答,“誰人可在真人面前撒謊呢?”
上智低聲笑笑,放下手中杯盞,抬首緊視張杰,口氣頗為嚴肅:“就在今晨,你與星夜比試之時,有一妖鬼趁我等不備,潛入山中盜走金鼎。既然你能取其一次,必也能再找一次。本尊給你一日時光,將那妖鬼捉來,尋回金鼎,本尊便收你為徒?!?p> 張杰聞言不禁輕笑一聲,心想:妖鬼?是妖還是鬼?煙云臺層層結界,莫說妖、鬼不敢侵,就連普通人也難以接近。再者,上智將金鼎視若珍寶,定是好好封在虛谷,怎容他人盜取。更何況,丟失寶物表情還如此淡然,沒有封山搜尋也是奇了……
“怎么,你怕了?”上智看其沉默不語,起身激將道,“你若是怕了,便自行退出?!?p> “真人何必激我?”張杰挑眉笑答,“此鼎上有我特繪的符咒,即使位于天涯海角,我也能屈指算出。只是,我若再取,我希望……不只是成為您的徒兒?!?p> 張杰昂首相應,眸中閃過自信光熠,直直盯向上智,仿佛已經看穿他的心思。張杰斷定金鼎就在上智手中,至于捉妖什么的,不過考驗罷了。
剛剛見過他召喚伽羅葉的上智被張杰瞧得幾分心虛,刻意撇眼躲避張杰敏銳而質疑的目光。
張杰見此歪嘴一笑,但并未多言。無謂戳穿這層窗戶紙。他后退一步,豎指畫陣,喃喃念咒,佯裝聽話領命,拂袖而去。
片刻,張杰又回到了萬瑞都城的陋巷之中。
側目看著人來人往的街道,他感慨萬千,云手卷起地上幾枚散石,以點石成金之術將其變作金粒,放入腹縭之中。
一身雪白鎬衣的張杰走出陋巷行于街上,剛走沒幾步,便陸陸續(xù)續(xù)有人與他笑臉招呼。但讓他奇怪的是,他根本不認識這些陌生面孔,也未出一言以應,可路上偶遇的百姓們還是熱情地與他示好。
不久,他來到一家金漆裝潢、雕梁畫棟,看上去頗為考究的酒肆之中,點了一壺酒,三五樣點心,找了二樓一處窗景清麗的包間坐下。
不消片刻,小二便捧著滿滿當當兩盤菜品敲門而入。
“道長,這是您點的荷葉雞、金絲牛柳、百合清釀、二斤胭脂紅?!毙《贿吂聿疾?,一邊朗聲笑道,“這些呢,是小店孝敬您的。有:清蒸魚膾、燴炒鱔絲、軟酪、千層金酥、走河燈、手打新青茶。嗯……也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如果您不滿意盡告訴小的,小的再為您換。”
“孝敬?”張杰眉頭蹙緊。這個略帶討好的刺耳詞匯,他從前要飯時,可從來沒聽人對他講過。
“是啊,”小二擺好菜,深深鞠了一躬,滿笑相應,“咱萬瑞誰人不知是道爺們驅趕妖魔保佑咱一方百姓,自然人人禮敬崇拜。往日求而不得見,您是小店接待的第一位道爺,今天我們可不得多多孝敬您,聊表心意!”
張杰閉目淺嘆:真是諷刺,明明他只是換了身衣衫,便得人人崇敬喜愛。萬瑞之難也恐是被人為操縱,這些愚民卻還是尚道敬道。琉璃觀眾無用自大,為了修學術法人人諂媚攀附,如此小人都衣食無憂。可笑阿娘純善一世,到頭來卻死得那般凄涼輕薄……
張杰擺擺手,小二知趣躬身退下。
張杰拿起一盞茶水起身,拉上圍簾,使屋內光線黯淡不少。他以指沾上茶水,在幾案旁畫出一枚招魂符,又在符旁著一六棱形圖陣。陣方繪畢,屋內僅存的光線也一瞬消絕,變得漆黑一片,宛如無月星之子夜。
張杰放下杯盞,咬破手指,令朱紅血液順著指尖滑入那棱陣之內,如幽魅夜中點亮星星燭光,頃刻之間,圖陣發(fā)出柔柔黃瑩之光。他跪坐在招魂符旁,血指輕點眉心后接觸水符,符咒應血而生陣陣陰煞鬼風。隱黑暗風方才升起,即被一旁的棱陣吸納匯聚,于陣中慢慢凝匯呈一淺淺人形。
“阿娘……”張杰顫抖著聲線呼喚,他眉心的血痕忽明忽暗,仿佛風中搖曳的脆弱燭火,隨時都有可能覆滅。
“阿娘,您聽得見嗎?”往事一幕幕涌上心頭,張杰深深凝望陣中那一直幻匯不成的薄薄人影,焦急得雙目泛紅,單手握拳攥出汗來。
“小杰?!惫碛半m一直未能繪成,但熟悉的聲音緩緩而生,顯得格外慈愛。
張杰驚喜萬分,盈盈清淚瞬間奪眶而出。他抿唇哽咽許久,才壓住心中悲戚,朗笑相問:“阿娘,您在鬼道還好嗎?可曾受欺負?找到哥哥了嗎?”
張杰知道阿娘一生最遺憾的便是獨子小凱早夭,如今阿娘入鬼界,也許就能與至親團圓了。
“阿娘一切都好,”鬼聲略輕,柔和的聲線令人僅透過聲音便能感受其內里溫善,“阿娘沒有見到小凱。聽子使大人說,阿娘一世積攢的陰德換他重生投胎得了個好人家。所以你也要終生行善,不可違心造孽!記下了嗎?”
“是,孩兒謹記?!睆埥苓凳紫鄳?,他拂袖引招魂咒中的陰陰鬼氣襲上幾案餐食,蹙眉伏身致歉,“阿娘,孩兒不孝,未能使您生前得一餐飽食。如今孩兒修為尚淺,亦不得入鬼道親自照拂,只能用如此蠢笨的法子與您相見。從今日起,孩兒飲食必以奉母為先,請您原……”話還未說盡,淚竟已先流。
道不出心中遺憾萬千,唯有日日敬獻稍稍慰籍。
“小杰是好孩子,阿娘知道?!惫碛吧斐鍪謸崃藫釓埥軅阮a,卻怎么也抹不去他面上淚水,聲線也霎時輕顫起來,似在嗚吟低哭,但她仍柔聲相勸,“阿娘雖不得與你相見,但你的音容笑貌一直存在娘的心坎里,阿娘什么時候想你了,就調出來聽聽、看看,你就像一直在阿娘身旁一樣。阿娘心疼你勝過心疼小凱,你是阿娘親手養(yǎng)大的孩子,阿娘怎愿你日日割血,如此傷害自己呢!”
張玉的溫柔心疼催得張杰淚水一次又一次盈滿眼眶,順著年輕的面頰一滴又一滴穿過隱黑鬼影,落入瑩黃光芒的圖陣之中。
“好孩子別哭了,”鬼影摸了摸張杰的青絲,輕聲勸慰,“你的心意,阿娘都明白的?!?p> “阿娘,”張杰抽噎著昂起頭,強笑問道,“阿娘可有何未完心愿?孩兒一定竭力替您實現?!?p> 張玉生前為萬瑞數十年妖患折磨,親生孩兒也因此而亡。張杰猜,張玉心中定是希望他能清除妖孽,還萬瑞無辜百姓一個清明安世。
“除了你好,阿娘已別無所求?!惫碛拜p輕笑回,仿佛早已放下生前所有仇怨。
原快止住的淚再次一瞬奔涌,張杰垂首哭得泣不成聲。他不是張玉的親生孩子,張玉不僅生前事事護他順他,為他操勞一生,即使心中深恨,也始終舍不得讓他涉險,一心但愿他好。
即便是生身母親,也不過如此了吧。
突然,一席紅紗凌空而落,劃破血水陣形符咒,鬼影頓時消絕。圍簾倏地大開,明艷陽光霎時將屋內殘存的一切鬼影輻射湮滅。
張杰怒目圓睜,顫抖地爬起身,憤視那幻云而坐,面目清冷淡然的絕塵仙子。
“你在做什么——”張杰一聲怒吼,呼喊聲充滿悲戚絕望,“我好不容易才與她相見,你為什么……”
“見了又如何?”女子抬首靜靜看著張杰,美麗如星聚的狐眸看不出一分情緒波瀾,“你能將她復活,還是能入鬼道相陪盡孝?你有多少鮮血可做燃料點燃這招魂咒?如此消耗氣血、哭哭啼啼,對養(yǎng)你長大的張氏、容爾安身的萬瑞有何助益?金鼎已失,沒有金鼎震懾,萬瑞昨天一夜之間因妖死傷數千平民!你尚且有機會為張氏哭泣。那些難民呢?魂魄也被吸食干凈,連轉生的機會都沒有!”
“萬瑞國君貪圖享受,貴胄欺壓良民,百姓愚忠愚孝,妖患乃是天災處罰!憑什么……憑什么要我和阿娘為他們陪葬!”張杰憤憤不平,回首看著桌上的精致菜品譏諷道,“您看到了吧?這就是人性!若我還是昨日的那個即將被斬首的跛子,至死,他們都不會這般恭維我!還有煙云臺那幫臭道士,滿嘴仁義道德,個個假仁假義。比試之前都瞧不起我,我贏了星夜,他們又人人奉承巴結,恨不得跪下來叫我爹!如此亂世,我只區(qū)區(qū)一人,如何改變!”
“沒有人要你改變這個世界,”女子半是嘆息道,“我只希望你不要變,才好?!?p> “我?”張杰輕笑一聲,拂去面上淚痕,轉身拿過酒壺,狂飲數口,任由心中流不出的眼淚化作醇釀從面上流進襟里。
“我也會變的……”沉冷的聲音像是極盡疲累地失望感慨。張杰拿起酒壺從窗沿一躍而出,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人來人往的主街上。
女子緩步走到窗邊,遙望張杰離去的方向,輕輕一嘆,仿佛已讀懂他內心沉悶,而生相同感慨。她喃喃念咒云手,很快,便化作一陣清風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