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哄睡了阿柔。
看著小姑娘恬靜的睡顏,江宛不自知間神游天外。
想阿柔今年不過六歲,要面對的更是孤苦無依的境地,比她慘得多了,卻哭過一場后,便能沉沉入眠。
比她強出許多。
不過確實也是這個道理了——
人生在世不如意,活到就是賺到。
想明白了這一點,江宛便叫來了春鳶。
今夜既然注定難眠,何必浪費時間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如出門找點樂子,去程琥說過的那個全是男伎的卷陽樓看一看。
江宛換了男裝,也勒令春鳶換了,點了幾個護衛(wèi)出門去了。
卷陽樓名聲不小,江宛也算是慕名前往,心里當然存著一些期許。
馬車經(jīng)過門口時,她便掀了簾子望去,可惜這卷陽樓不似尋?;且话汩T戶大開,而是半掩著門,門口還有一座百花屏風遮著,什么也看不清。
待下了車,范駒趕著車去停馬棚,江宛便帶著扮作小廝的春鳶和三個護衛(wèi)進了卷陽樓中。
剛一進門,江宛便覺得熏香撩人,暖風陣陣,還沒等回過神,便有個十歲左右的小男童到了她跟前。
這小童用紅繩綁著雙髻,生得玉雪可愛,一面作揖,一面甜笑著打招呼:“公子好?!?p> 他這一打岔,江宛才發(fā)現(xiàn)這樓中來來去去的全是男子,并不如她表外甥所說,是專做女人生意的。
臺上彈琴的是男人,席間坐著的是男人,捧壺斟酒的是男人,難舍難分地摟在一處的分明也都是男人。
男人,男人,全是男人!
江宛兩眼一黑,一時間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小童還等著回話:“公子,我?guī)闳胱?。?p> 江宛笑道:“我是頭一回來,你給我找個清靜點的地方吧。
“公子既然是新客,”小童說的清脆活潑,“那怕是還不知道,今日正趕上了咱們這兒玉郎君登臺表演,可是不能錯過?!?p> 江宛可有可無地點了點頭,正想跟過去,一偏頭,看清三個護衛(wèi)的神情后,這步子便邁不動了。
三個大漢,一個賽一個的面紅耳赤,陳瑞連頭也抬不起來了,倪膾的小眼睛里透著股生無可戀,騎狼尤其扎眼,別人只不留心看他一眼,他便要惡狠狠地瞪回去,偏又生的兇狠高大,怕是江宛帶著他們再走兩步,就要被人當做是來砸場子的了。
江宛倒是沒什么,可她身后這幾個護衛(wèi)確鑿是在這兒待不下去了。
江宛便想開口請那童子把他們再領回門外。
可她剛一抬頭,卻見二樓雅間前,有位公子分外眼熟。
江宛不由呼吸一窒。
若說熟悉,其實倒也沒有那么熟悉,只是他們二人受明昌郡主的撮合,日后還要去月老祠相親,今夜卻相逢在了這南風館中,不由讓人感慨這命運啊,還真是弄人。
原來這位寧剡寧小將軍之所以獨身至今,是因為他是個斷袖。
這是怎樣一個沉痛卻又讓人歡喜的事實啊。
哈哈哈!
這下便不用擔心寧剡會主動娶她了。
江宛干脆利落地轉(zhuǎn)身離開。
出了卷陽樓,江宛道:“如此良夜,辜負了未免不美,咱們?nèi)セㄑ强纯锤栉柙倩厝グ伞!?p> 護衛(wèi)們一道響亮應是。
只要能離開卷陽樓,刀山火海也是愿意去的。
馬車還要一會兒才來,江宛便在門口略站了站
這一片兒都是來尋歡作樂的,也常常能看到女扮男裝的女子以及女裝打扮的女子。
江宛她望著來往的人群,莫名笑了起來。
她心道,再次感謝安陽大長公主,感謝她足夠離經(jīng)叛道,才叫尋常女子也能出門夜游。
而就在江宛登上馬車時,兵部尚書牛府的大門被甲胄俱全的輕履衛(wèi)撞開了。
這一夜的汴京有多少歡笑聲,便有多少哭聲。
……
如今的歡場風氣很是奇怪,老少爺們都不愛那等空有美貌的女伎,必要追捧色藝雙絕的才好。
這藝里也分門類,善吟詩作對者是頭等,琴棋書畫是次等,歌舞則還要再次一等,故而各樓里的花魁也都能熟讀四書五經(jīng),仿佛恩客們來這勾欄里并不是來尋歡作樂的,而是來找人一道在學業(yè)上努力進步的。
得幸于此,花雪樓里的表演花樣繁多,十分精彩。
江宛一時看入了神,便多喝了幾杯茶水。
不知不覺一個時辰過去,她有些內(nèi)急。
江宛找了姑娘領著去樓后方便,示意護衛(wèi)不必跟隨。
江宛方便完后,那領路的小婢便不見了,她只得自己找路,沒走兩步,便見一對情濃時分的野鴛鴦,也不嫌棄茅廁臭,正親得分外投入。
江宛忙撿了條小路避開,往花木幽深處走去,這東繞西繞的,便到了花雪樓的另一處入口。
雖不是正門,卻總能到正門。
江宛沒多猶豫,便跨上了臺階。
歌舞聲隱約傳來,江宛沿著長廊向前,判斷此處大抵是雜役們休息的地方。
正辨著方向,忽聽得耳邊傳來一聲痛苦的悶哼聲,緊接著是重物砸在地上的聲音。
江宛還沒反應過來,身旁的房門便被人推開。
一個脂粉厚重的中年女人一腳跨了出來,手中捏著把沾血的匕首,衣裙上濺著大片血跡。
江宛的視線越過她,落在沒有點燈的房內(nèi)。
地上分明倒著個人!
江宛下意識退了一步。
剛殺了人的中年婦人卻依舊鎮(zhèn)定自若,她回身闔上門,血紅唇,細彎眉,笑著看向江宛,聲音輕柔低緩:“這里不是久留之地,公子快走吧?!?p> 她的態(tài)度自然溫和,像對待一個走錯了地方的普通客人,而非是個目睹了她殺人的證人。
江宛驟然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江宛認出她是花雪樓的鴇母,又忌憚她手中仍滴著血的匕首,強撐著冷冷道:“你放我走,不怕我報官嗎?”
鴇母的視線刮過江宛的胸和腰臀,抬手抹了抹鬢角,舉手投足間真是儀態(tài)萬千。
“你這樣的黃花大姑娘來我這妓院里流連,若真出去嚷開了,你這輩子也就完了?!?p> 江宛腦海中轟然一聲。
她張了張嘴,卻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怎么可能?
她怎么可能是黃花大姑娘?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艱澀道:“我已嫁人生子,媽媽可看錯了?!?p> 那鴇母一揚眉,冷笑道:“這不就被我詐出來了,你一個女子來我們這地方到底存的什么心?管你是否嫁了人,只要我嚷出去,你照樣要聲名掃地!”
江宛退了一步,理智上知道鴇母的話不足信,她嫁作人妻,絕無可能沒有經(jīng)驗,可心中又不免想,萬一呢。
若她真的說對了,圓哥兒又是從哪里來的?
圓哥兒會否不是這具身體的親生兒子?
江宛透過眼前的鴇母,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被掩蓋在重重迷霧下的真相隱約露出的輪廓。
一片靜默中,窗外夜梟嘶唳,風聲也呼嘯起來。
汴京的天已然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