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宛在花園里帶孩子們風(fēng)箏的時候,本沒想到這場雨會來得這么急。
好在風(fēng)一起,梨枝便緊著提醒她,她就招呼著孩子們進屋了,時機剛好,正趕在雨點子落下來之前。
一溜小矮子便如沒有見過下雨一般,跪在榻上扒著窗臺往外看。
原本外間的美人榻不是擱在窗邊的,是昨日江宛為了吹風(fēng),特意叫人搬過去的,如今倒便宜了幾個孩子。
尤其是圓哥兒,咯咯笑個不停。
蜻姐兒兩歲,圓哥兒四歲,阿柔六歲,本都是小娃娃,縱使阿柔平日愛裝個大人樣子,小心翼翼地伸手接雨,而后尖叫一聲的模樣卻稚氣滿滿。
江宛看著也覺得高興,特意吩咐了桃枝先讓他們玩一會兒,再換衣裳。
江宛自己卻有別的事要做。
春鳶昨夜里跟她提了一嘴兒,說是如今主子多了,下人便顯得不夠。
江宛記在了心里,便挪了這段時間出來,去書房與她商量商量該添多少人。
雖正院五間都已經(jīng)打通了,但江宛還是特意從廊上走了。
廊上,桂圓踮著腳,想把巧嘴兒的鳥架子取下來,卻又夠不著。
江宛見了,本想幫忙,卻見離得更近的無咎正守在書房門口,板著臉,對桂圓的困境視若無睹。
江宛咳了一聲:“無咎,幫忙。”
無咎很不贊同地看著她。
桂圓怯生生地收回手,瞥了無咎一眼,對江宛道:“夫人,不用了?!?p> 江宛眉頭微皺,見巧嘴兒低頭梳理羽毛,把頭都藏在翅膀底下,似是也察覺到了此時的尷尬氛圍。
江宛就笑了,自己上前摘下了鳥架子,讓桂圓接了:“別逞強,遇到為難的事叫旁人幫一幫也不妨事。”
桂圓就笑了,露出一排參差不齊的小米牙,又抿了嘴兒:“謝過夫人。”
江宛摸了摸她的頭,對她笑了。
再看無咎時,江宛的笑就收了:“你跟我進來?!?p> 無咎背在身后的手就是一抖,他面上掠過一絲緊張,才跨過了門檻。
春鳶正在收拾書桌,江宛便在窗口站了。
“住得可還習(xí)慣?”
無咎愣了一瞬,才意識到江宛在和自己說話,硬邦邦回了句:“還行?!?p> 江宛又問:“吃得可還習(xí)慣?”
無咎眉頭狠狠一皺,心中更是忐忑,這回語氣沒那么硬了:“也還成?!?p> “都還成啊,”江宛轉(zhuǎn)身看他,“那怎么看起來都不高興?”
她生得漂亮,眼睛尤其明亮,跟能看透人心里想什么似的,眼風(fēng)掃過,但凡心中有一點虛也要忍不住低頭。
無咎的大拇指縮在袖子里,不住摳著食指,一時忘記了自己該回答什么。
江宛心中嘆了口氣。
這么大點兒的小孩,心中裝的事情卻好像比她還多還沉重,也不知道到底吃了多少苦。
江宛的神情緩和下來,她想了想,忽然問:“你知道被人追殺的感覺嗎?”
無咎猛地抬頭,緊緊盯著江宛,十分的警惕里還帶著一絲殺氣。
江宛卻好似沒看見,自問自答:“你若不知道,我卻是知道的?!?p> “而且我不比其他人,我沒法逃。”江宛重復(fù)道,“沒法逃,真沒法逃,殺手卻還好,真正讓人覺得逃不開是恐懼,覺得每杯水里都有砒霜,每道菜里都有鶴頂紅,每個人都會從背后抽出一把刀?!?p> 一旁收拾東西的春鳶已經(jīng)悄悄退到了屋子一角,垂著頭,似塊聽不見也看不見的木雕。
無咎先是驚訝,再是疑惑。
他不知道江宛為什么要和他說這些,心中又有些隱隱的擔(dān)憂。
這個鄭國夫人府的確讓他住得好,吃得也好,幾個護衛(wèi)也都對他照顧有加,真沒什么不好的地方,若能留下,他自然是希望留下的。
可他卻不是個災(zāi)荒年里從真定府逃出來普通小孩。
他心中惴惴,因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一旦被人知道了,一定會被趕出去。
或者在他的身份被人知道之前,他就已經(jīng)死了。
“人不能那么活著。”江宛卻說,“人不能一直活在恐懼里,你必須學(xué)著去相信別人?!?p> 無咎咬著唇,眼神游移。
江宛拍了拍他的肩:“就像我相信別人一樣,也像我相信你一樣?!?p> 你,相信我嗎?
無咎若有所思地低下了頭。
送走無咎后,江宛便開始與春鳶說起添人的事。
江宛想認阿柔做干女兒,那阿柔身邊必要加幾個伺候人,圓哥兒和蜻姐兒漸漸大起來,身邊的人更是不能少。
按春鳶的意思,便是采買幾個小子丫頭進來,先慢慢調(diào)教著。
江宛沒有異議,將此事全權(quán)交給了她,自己做個快活的甩手掌柜。
江宛甩著手便去了廊下逗鸚鵡。
逗著逗著,卻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一抬頭,見一個有些眼生的護衛(wèi)站在不遠處,對自己抱了抱拳。
江宛印象模糊:“你是李思源護衛(wèi)?”
“夫人竟還記得屬下賤名?!崩钏荚醇s莫三十出頭,身形瘦削,面上有一道刀疤從耳垂處延伸至眼尾,細細看去,他的耳垂也似乎缺了一塊,應(yīng)該就是被刀割去了。
江宛熟悉的護衛(wèi)大多是陪她出去玩的幾個,像李思源這種始終留守的,便不大了解。
她手里拋著顆榛子:“你有什么事嗎?”
“屬下確鑿有事回稟?!彼麊蜗ス蛳隆?p> 江宛一驚,卻也沒叫他站起,只道:“說來便是?!?p> 李思源聲音鎮(zhèn)定:“夫人聽說過益國公嗎?”
……
天色已晚,余蘅走在宮道上時,與小太監(jiān)閑聊:“眼下都快入夏了,宮里還是酉時點燈?”
小太監(jiān)生得一雙桃花眼,笑起來彎彎的:“回王爺?shù)脑?,奴才也不清楚?!?p> “宮里蚊蟲又要多起來,你可見了蚊子了?”
“回王爺?shù)脑?,蚊子倒真是不少?!毙√O(jiān)聲音清脆,說的話能傳出去很遠。
余蘅懶懶地跟在他身后,聽了這話,竟然真的抬手揮了揮,宛如在趕蟲子。
九王爺就是這么個人了,像是誰都不放在眼里,但也因為這個,他對下人一向也不錯。
可若有人真以為他是個游戲人間的紈绔,便要曉得,這宮道他走過千百遍,每回也樂意跟小太監(jiān)小宮女聊兩句,始終沒問一句犯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