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是江宛在汴京過了些豪門貴婦的奢侈日子,也不得不承認(rèn)海勒金把她照顧得面面俱到。
這個樸素的婦人自有一套生活法則,她并不是什么都替江宛做,只是不停地教她,第一次第二次都不要江宛動手,但是第三次一定要江宛嘗試,比如怎么保留火塘里的火種。
了不起的額格其對這種事駕輕就熟,干柴燃燒后,她會用小小的簸箕把灰燼收集起來,然后把還在微弱燃燒的木炭埋起來,之后要用了,再把灰燼撥開,用搓得蓬松干燥的枯草助燃,火就又能燒起來。
江宛研究了好幾天,還是不得其法,于是賭氣起來,覺得拿打火石生火也不難,可是她也試了多次,不知道是不是用的力氣小,打火石也沒打出半點火星,手卻磨破了。
怕是命里帶水,天生和火犯沖。
也可能是被寵壞了,畢竟只要江宛喊一聲額格其,海勒金大娘總是會準(zhǔn)時出現(xiàn)。
后來江宛才知道,額格其是照顧者的意思,也指代特別能干的婦人,算是一種尊稱。
但是她這樣叫海勒金,心中是沒有半點不情愿的。
畢竟海勒金真的很照顧她,上回聽說有大梁商隊經(jīng)過,海勒金用羊皮換了些煮奶茶的紅糖回來,除了給自己的小孫子嘗了一點,余下的一大半都送到了江宛這里。
她對江宛的照顧與其說是為了完成任務(wù),不如說是出于一種樸素的善良。
慢慢習(xí)慣著陌生的一切,日子也就這么磕磕絆絆地過了下去。
江宛適應(yīng)生活節(jié)奏后,也會自己找樂子,可草原上能玩的東西不多,額格其又總警告她不要走遠(yuǎn),說草原上有狼群游蕩,江宛能消遣的地方,便只有帳篷群邊上依著河流的一塊大石頭。
有一天,江宛坐在大石頭上看風(fēng)景,忽然聽見身后傳來嘰嘰咕咕的說話聲,一聽就是小孩子,聲音因興奮而有點尖。
江宛皺著眉,決定先不動,看他們要做什么,然后,她肩上就被土塊重重砸了一下。
江宛懵了一瞬,回頭看了看蒙著黃色土灰的肩膀,又回頭看了看身后那群小崽子,小崽子們一哄而散,邊跑邊把一個穿灰袍子的小孩子往她這邊推,大家都在指那個灰袍子,似乎在告訴江宛,剛才朝她砸石頭的就是這個孩子,跑開的小孩們眼中閃爍著明顯的惡意。
江宛一時不明白這惡意是沖她的,還是沖那個灰袍子。
奇怪的是,那個灰袍子見江宛走過來時,竟然沒動,他身材細(xì)細(xì)長長,蓬亂的頭發(fā)遮住大半張臉,明明害怕卻用力戳在原地,像一桿被人踩過一腳的蒲公英。
他一抬頭,江宛被嚇了一跳。
那小孩的膚色非常怪異,臉上的皮膚呈現(xiàn)深淺不一的黃褐色,手上則黑漆漆的,可是風(fēng)一吹,靠近耳朵的被頭發(fā)擋住的地方卻是雪白的。
江宛一時愣住。
那小孩像是被她的反應(yīng)刺激了,竟然又從地上撿了個土石頭砸過去,江宛側(cè)身避開,然后大步向前。
第一回就算了,竟然還敢砸第二回,不給這小兔崽子點顏色看看,他還真以為我好欺負(fù)了!
江宛擼著袖子沖過去,很快就離他只差三步遠(yuǎn)了,奇怪的是,這小孩還是不跑。
這是個傻子嗎?
江宛又往前跨了一步,然后高高舉起了手。
牧仁條件反射抱頭,但想起那幫北戎小孩之所以把他騙到這里,讓他用石頭砸人還不許他跑,就是要他挨這個中原女人一頓打。
不挨這女人的打,也是要被其他小孩子打的。
挨完這頓打就好了,也許挨完打,下回照日格就能對他好一點,用尿和了泥巴砸人的時候,也不會只讓他當(dāng)靶子。
可是這女人磨磨蹭蹭的,巴掌一直沒落下來。
牧仁悄悄睜開緊閉的眼睛看去,對上的眼睛里卻只有好奇與關(guān)切。
這個女人的手好軟,牧仁想。
但是他很快反應(yīng)過來,一把打掉了扶著他下巴的手。
江宛吃痛撒手,牧仁像狗一樣手腳并用地躥出去,很快就不見了。
江宛也沒管他,而是好奇地看了看摸過他下巴的手指。
面對面的時候,她才發(fā)覺那小孩的臉上好像是化了妝,或者是涂了黃色顏料,本身應(yīng)該是很白的。
有點意思。
后來江宛又在附近看到這個孩子好幾回,他頂著張油彩沒涂勻的臉,對誰都樂樂呵呵的,唯獨看見江宛,就顯出一種高傲來。
江宛猜測,在他心里她是鄙視鏈最底端。
可是江宛改變了這種處境。
天底下的孩子沒人不喜歡吃糖,也沒人不崇拜高大的北戎勇士。
江宛想法子求海勒金大娘問欽噶要了一兜子黃色的糖塊,又故意和欽噶到處轉(zhuǎn)悠,用糖塊收買,用欽噶震懾,很快,她就和一幫北戎小孩子熟悉起來了。
但是其中,依舊沒有牧仁。
她已經(jīng)從別的小孩子嘴里知道了牧仁的名字,但是很顯然,不論是照日格還是巴日,都更喜歡叫牧仁——田狗。
江宛哄他們說得更多:“你們?yōu)槭裁唇兴锕?,他爹娘不管嗎??p> 照日格是個粗壯的小男孩,聞言道:“田狗不是我們的人,他沒有爹娘?!?p> 江宛又問:“那他的臉是怎么回事?”
照日格覺得她問得有點多,又心癢去玩游戲,于是假裝沒有聽見江宛的話,領(lǐng)著小伙伴一溜煙跑了。
等三個男孩子跑了,有一個女孩子怯生生地出現(xiàn)在江宛的帳篷邊上。
江宛對她招手,擠出最溫柔的笑容。
那女孩子才慢吞吞地走過來了。
她也饞糖塊了。
江宛給了她一塊糖,問起更多的關(guān)于牧仁的事。
可惜小女孩的大梁話沒有小男孩說得好,磕磕絆絆的,江宛努力理解,才大概聽懂了。
牧仁不是北戎人,似乎是被當(dāng)做戰(zhàn)利品的外族人,他長得很白,所以就用一種草來涂臉,這種草汁很蜇眼睛,但是以讓人的皮膚變得很深。
江宛有些明白了:“所以他往臉上涂草汁,是為了融入你們?”
江宛這句話有點難懂,小姑娘沒有聽懂,含著糖塊,悄悄循著遠(yuǎn)方的呼喚聲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