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尋人
高極和河正們帶著軍士奔赴河流,突然桂河河正問:“中大夫,不知咱們具體如何勾連河流,哪條河需要挖蓄水池,蓄水池挖在哪里呢?”別的河正聽聞此問,也都紛紛望著中大夫。
高極感覺自己的臉開始發(fā)熱,他盡管有周密的部署,可還沒有具體與每條河上的河正開會,做具體河流勾連的布置,現(xiàn)在有的河正已經(jīng)帶著軍士們直奔自己管轄的河流了,如何是好。高極只好囑咐各隊軍士隊長先行奔赴所在河流,進(jìn)行簡單清淤的工作,然后鋪開羊皮的水紋圖,按圖指示告知河正。這張圖是他昨夜用了一夜的時間繪就的,至今滿臉滿手還留有蚊蟲叮咬的痕跡。河正根據(jù)自己日常對河流情況監(jiān)測掌控,提出自己意見,高極都一一標(biāo)記訂正。
散會后,高極先考察貫通陳杞的河道,河道邊熱火朝天地開始連河通渠挖蓄水池,軍士們赤腳搴衣、腰系葛麻帶、振臂挽袖,手持耒耜、鋤耰棘矜等農(nóng)具奮力勞作,小中大夫此時有些汗顏,他只想了如何防治水患,如何調(diào)借軍士,也想過軍士衣食,可是當(dāng)時他竟忘記軍士挖溝器具,河正們也并無只言片語的提醒,可是屈少將和寒副將不知是誰想到了,而且還能在極短時間內(nèi)籌集上來,合理分配好,高極有些慚愧,更加對二人心悅誠服。
這時一名醫(yī)士來到高極面前說:“小人有蚊蟲藥,中大夫盡可用些,可以止癢提神?!敝写蠓虺脵C問:“軍中事務(wù)都是寒副將勞心嗎?”
“約束軍隊,援鼓而前,與士兵同甘共苦自是屈少將軍;寒副將沖鋒陷陣,安撫軍士?!?p> “那出謀劃策呢?”
“出謀劃策想必是寒副將,寒副將心細(xì)如發(fā),想是更周全些,年初,姒夫子卜得今年有水患,寒副將馬上就督促武備庫工匠打造這些器具,沒等農(nóng)人耕種,這些器具就已經(jīng)備置號了,今年春天還曾出借給無農(nóng)具耕種的鰥寡孤獨的農(nóng)家?!?p> “無償租借?”
“不是,如果從武備庫借農(nóng)具,需要加徭役一天,這一天的徭役根據(jù)出借人家庭情況,可以是修渠,也可以紡布,今日餐飯就是由借農(nóng)具的農(nóng)人們來做來送?!?p> “有農(nóng)人奸懶饞滑,不肯服此徭役嗎?”
“怎會有,怎敢有,那等奸滑之人根本就不會付犁地耕田的辛苦,所以也不會來借農(nóng)具?!闭f著醫(yī)士笑了起來。
雖此時已到中午,小中大夫不敢停留,又趕到其它河流監(jiān)看。路上只見運食材、鍋釜柴薪的車輛相屬于途,一個農(nóng)婦遠(yuǎn)遠(yuǎn)見到他,喊:“前方可是高中大夫?”
中大夫點頭,這時婦女從車上不知拿起啥下車遞到中大夫馬車前,說:“這是少將軍怕中大夫忙碌不及吃飯準(zhǔn)備的干糧和酒水?!闭f完婦女又一躍跳上自己的馬車上。
高極打開包袱,看到包袱內(nèi)除了食物,還有竹簡,上書:“明后有雨,雨不甚大,山路濕滑,棄車騎馬?!备邩O開始如同自己弟弟高條一樣向往將軍府了。
將軍府的祠堂內(nèi),少牢已備,菜蔬河水酒水一樣不少地祭祀于前,屈家先人的靈位寥寥擺放在兩旁,只因屈家歷來人丁不旺。將軍夫人跪地祈求,她從公雞啼叫祈求至午時,她向上天祈求,向諸神祈求,向大禹祈求,向屈家先人祈求;她祈求上天不要下雨,她祈求姒夫子占卜不靈,餐飯準(zhǔn)備好,廢來叫夫人,夫人才拖著酸痛的雙腿由廢攙扶緩緩來到偏廳。?姒夫子也在,從上巳到立夏很少在府內(nèi)看到他的身影,他看到蹣跚的屈夫人,說:“夫人這是去祖祠了?”
夫人頹唐地說:“是?!?p> “去祈求上天諸神和列祖列宗保佑天不下雨?”
夫人沒有應(yīng)承。
“夫人您知道,我愿意淪為天下人的笑話,愿全天下的人來嘲笑我這個杞國的卜正,我也是日日祈求上天不發(fā)水患,祈求所有大好的男兒都能受享天年?!辨Ψ蜃拥坏卣f。
屈將軍嘴角一動:“世人誰希不望卜卦得來的東西壞的不靈好的靈呢!”
這時候安歌進(jìn)入偏廳說:“有姒夫子在,不會有大壞事的,我聽人家說就是姒夫子給我們將軍府卜了一個不吉的卦象,才被父親母親拘于此地,要求夫子破解。”
姒夫子連忙擺手:“別聽他人胡說,我是沒有地方去,我就喜歡這花園,喜歡那一條河流,還喜歡這里即清凈又熱鬧……”
還未等姒夫子說完,夫人舉箸說:“行了,將軍對你求之才得,又不會趕你走,別說了,吃吧。還有你,安歌,趕快吃飯?!?p> 可是第二天雨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來了,雨不知何時而降,高極昨日回府中天色已經(jīng)暗透了,和父親簡單匯報一下,就回到臥房,實在累極,頭甫沾枕就沉沉入睡,直到被雨聲驚醒,他慌忙跑到屋外,天還沒有亮,雨點不疾不徐地落到地面。
同時被雨聲驚醒的還有屈夫人,她推窗看到這纏綿的雨腳,眼淚就滾落下來。將軍倚在床沿上,說:“別哭了,我們也從老天那里得到很多了?!?p> “我們得到什么了?”夫人憤怒地看著窗外哭泣的天。
“我們得到我們的血脈,得到了這么多年的歡聲笑語?!?p> “廟禮能提前嗎?”將軍夫人忽然擦干眼淚急切地問,“我想讓安鳴和高機早點……”
“用什么理由和應(yīng)執(zhí)說呢?”
“就說秋日戰(zhàn)事會再起……”
屈驁擺擺手,說:“他們廟禮在夏末,還不到秋季呢,再說,廟禮之日也是姒夫子驚心推演出來的,說許是有子嗣。”
“姒夫子說什么都很靈驗,他說哪天下雨哪天就下雨,比烏龜殼子還管用;可偏偏說我家的事從來含糊其詞,都是‘蓋'‘許是'?!?p> “他說了,你又幾天不理他……現(xiàn)在孩子們都大了,也不圍著他轉(zhuǎn)了,他寂寞啊。”
“他不是每時每刻在推演天命嗎?怕擾了他?!?p> “安歌及笄了……”說完這句話老將軍長嘆一口氣。
“杞國內(nèi)哪有什么合適的男兒匹配?”夫人幽怨地說。
“杞國王宮各公子老的老,小的小,不堪匹配;商賈之子不能匹配;武將子弟不忍匹配;卿大夫家適齡未婚男子太多平庸或粗鄙,高極不錯,可是我又厭棄他的父親;今日聽聞宋國國君深有氣魄,宋杞兩國毗鄰,女兒也不算嫁的遠(yuǎn),”
“將軍,你好狠的心,安歌作為將軍之女,嫁給國君只能做個孺子。我不希望她嫁入王宮,更不希望她去與別的諸侯國子弟聯(lián)姻?!闭f著,又重新回到榻上,蜷在將軍身邊,以被遮面,哀哀哭泣。
早飯時,偏廳只有老將軍、姒夫子和嫂子。安歌看見母親未起,邊去臥房探看,母親摸著女兒的手問:“安姬,你可愿遠(yuǎn)離父母遠(yuǎn)嫁嗎?”
安歌有點猝不及防:“母親,你說的是什么?”
這時候夫人才驚覺失言,連忙說:“母親糊涂了,順嘴說的罷了,我只有你一個女兒,我想日日見你?!?p> 安歌說:“母親,我在想,如果只有一日我不在母親身邊,我會那一日都在想念母親嗎?”
老夫人隨即嗔怒:“不可以這么想!”
安歌學(xué)著母親的腔調(diào):“我是順嘴說的罷了。”然后母女相視一笑。
應(yīng)執(zhí)和寒慕知道這雨從何時開始的,昨夜兩人喝酒,微有薄醉,寒慕回去睡著,不知何時感覺屋內(nèi)有人,驚起剛欲拔劍,只聽那人說:“是我,我睡不著?!?p> “你睡不著,為什么來擾我?”寒慕不滿地抱怨。
“那我擾誰?”應(yīng)執(zhí)悠悠地說。
“算了,如此良宵,不如做點啥?”寒慕也起身了。
“做啥?。俊睉?yīng)執(zhí)好奇地問。
“咱們?nèi)ス鸷舆呁谛钏??!?p> 于是二人拿了工具,在每個馬背上各栓兩個大竹筐,舉著火把騎著馬兒往桂河出發(fā)。夜涼如水竟不似夏夜,天上無星星也無月亮,只有河水蜿蜒如蛇,清冷如鏡。
剛開始寒慕提議兩人競賽看誰先挖滿兩筐的土,第一筐兩人不相上下,到第二筐寒慕就慢慢落下,可第二筐還沒有挖完,天就開始淅淅瀝瀝地下雨。寒慕自嘲:“怪不得我是副將,你是大將軍呢。”
雨慢慢大了,可是兩個人誰也不提回去,每挖好兩筐土就用麻繩從中間連綴,兩人再齊力放在馬背上,馱至不甚遙遠(yuǎn)的田埂上。軍士們零星地來了,看到這二位統(tǒng)軍竟然挖出一個小小的蓄水池,不僅大為佩服。
高極騎著馬來到桂河時天不過剛剛放亮,晨光熹微,馬蹄下的野草在微微顫動,四處都籠罩在神秘的薄明中,這無邊的雨簾使大地?zé)o限地擴展開去,整片大地看起來深邃神秘。雨簾中似乎有一個一個零星的黑點在動,高極驅(qū)馬走進(jìn),原來是軍士披著蓑帶著笠在挖蓄水池。軍士見到高極忙說:“中大夫,你去別地督察吧,昨天你和河正已經(jīng)交代清楚怎么做了,你放心。”
高極剛想轉(zhuǎn)身離去,忽發(fā)現(xiàn)有兩人并未穿雨具,連忙去問詢,那人低頭不停地挖土裝在大竹筐里,濃眉大眼身體魁梧的分明是屈應(yīng)執(zhí),而旁邊膚白如玉的恰是寒慕。兩人不斷揮動耒耜,雨水順著臉留成河和腳下的河水匯集,身上也有斑斑泥點。高極什么都清楚了,他沒有情竇,不知情為何物,他不理解此時的少將軍內(nèi)心的苦痛,但是他明白少將軍為何苦痛。高極沒有言語,僅在馬背上作了揖,駕馬離開。
應(yīng)執(zhí)和寒慕在河邊掘了一上午的土,直到筋疲力盡,才在眾軍士的勸導(dǎo)下騎馬回武備庫,寒慕派軍士回將軍府拿兩人換洗的衣物。下了大半天的雨,安歌甚是無聊,去看望高機,高機正在給母親做衣服。看到錐巖匆匆走進(jìn)將軍府,就趴在嫂嫂新房的窗子喊:“錐巖,有何事需要稟告父親?我能知道嗎?”
雨聲使安歌的聲音飄渺起來,錐巖似乎沒有聽見。
酴醾幫著少夫人做衣服,安歌冷不丁越窗而出,站在窗子下喊:“錐巖,錐巖……”然后在窗外往窗里說:“他也不理我,我衣服白白被淋濕,我去換一件?!?p> 酴醾放下手中的布連忙往外跑,跑到門口又折返回來拿主仆二人的雨具,再出了屋子,只見姑娘已經(jīng)進(jìn)入了將軍夫婦的臥房。想著姑娘身上的衣服一定淋濕了,酴醾直接去酒坊中的臥房取安歌的衣物。
此時,夫人和廢把相應(yīng)物品包成兩包,并喚來醇醴去武備庫查看照應(yīng),更多次囑咐前來的軍士轉(zhuǎn)告少將軍:明日定要返家。
等酴醾回來,到將軍夫婦臥房去找姑娘,將軍夫人特別詫異:“你沒見到姑娘嗎?姑娘剛剛從我這里走出去?!?p> 酴醾說:“沒有啊。我從酒坊來,沒見到姑娘。”
“許是她回到高機房里?!?p> 酴醾到新房中,沒見到安歌;又到閨房中,依舊沒有見到安歌。她甚至找到姒夫子那里,依舊沒有姑娘。酴醾連忙問門房,門房說,是看見姑娘跟著廢婆和醇醴之后出府門了,蓋是一起給少將軍和寒副將送換洗衣物了。酴醾急了,不斷責(zé)怪門前小軍士,小軍士連忙辯解:“姑娘平時也是來去自如的,府上也從未要求管束啊?!?p> 酴醾連忙稟告將軍和夫人。將軍和夫人并不急,只是另派軍士到武備庫去接回姑娘。
接安歌的軍士到了武備庫,發(fā)現(xiàn)應(yīng)執(zhí)少將軍病了,渾身發(fā)冷,寒慕幫他換下濕衣服,在寢門外囑咐軍士熬煎湯藥。寒副將看到軍士,問:“將軍府有什么口訊嗎?”
軍士說:“夫人讓我來接安歌姑娘回府?!?p> 寒慕驚訝,但又馬上收回訝異的神態(tài),緩緩,說:“回去稟告夫人,少將軍今日督工桂河水患,回來身體略有不適,安歌正陪少將軍,末將黃昏時送姑娘回府。”
寒慕轉(zhuǎn)進(jìn)寢內(nèi),囑咐醇醴喂少將軍一些粥糜,給少將軍掖好被子。接著召集兩三個曾見過姑娘的軍士,吩咐他們不要聲張,步行在昌樂的街巷間尋找,找到后就說少將軍病了,把安歌帶到武備庫。然后寒慕騎著馬出了武備庫。雨停了,偏東的天空掛著一道彩虹,烏云扎堆聚集在西邊的天空,從烏云之下扯著如同葛布一樣的雨簾。寒慕不禁一笑,安歌看到此景一定會歡呼雀躍。
他在王宮附近、學(xué)館附近都查看一下,并沒有安歌身影;他又去了高宅,通過高宅低矮的墻垣,他看到南渾正追著兩個孩子打;可是依舊不見安歌蹤影。他連忙騎馬到各條河邊,通告各軍士領(lǐng)隊留意是否有少女靠近河流,如果有,萬不可冒犯,因有可能為將軍的妹妹,領(lǐng)隊唯唯諾諾地答應(yīng)了。安歌每次出行不是隨著父母廢婆,就是帶著錐巖、酴醾,她從小到大從沒有獨自出過門,現(xiàn)在她一個人會去哪呢?
寒慕苦苦思索,忽然他似乎有了方向,她一個女子徒步定走不遠(yuǎn),寒慕驅(qū)馬至昌樂外郭的一大片沼澤地,這一片沼澤地長滿低矮的灌木叢,灌木葉子上剛經(jīng)雨打,綠得特別的耀眼。微風(fēng)襲過,葉子有一絲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到那邊,葉上的水珠也紛紛地如精靈般跌落。自然的寧靜讓寒慕有些失望,他剛想驅(qū)馬離開,忽覺有一處灌木叢有響動,連忙下馬撥開灌木叢,竟發(fā)現(xiàn)一條水蛇;寒慕縮回手?!鞍 绷硪惶幑嗄緟餐蝗怀霈F(xiàn)少女的嬌呼,那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yuǎn)。寒慕連忙上馬去尋。
是安歌,是屈安歌,她穿著明黃的裙衫,梳著垂掛髻,胸前抱著一只大烏龜,站在沼澤地里,混黑的泥漿從水底漫涌上來,寒慕連忙喊:“安歌,你別動,我馬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