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前哀
姜隰當日賞與酉一些金銀,隨即派軍士通報了杞王,送入王室酒宮;命錐巖出去買了一副棺木將醇醴收斂了,醇醴是本無家人的孤女,只有酴醾在墳前哀哀哭泣大半日,酴醾盡管不知醇醴為何自絕,但也下意識不去問。
姑娘挨了十杖,病了,發(fā)著燒,夢中驚悸,可是將軍仍不許她出了花園酒坊。姜隰無奈只能不時到狹小的酒坊內(nèi)召開,看著安歌渾身發(fā)著抖不停翻著身,眼淚潸潸而下。囑咐身邊下人對于高家婚事,只有那四壇酒相送,別的即便將軍要送,也不可送去。
酴醾怯怯地說:“夫人,能不能讓姑娘喝一點自己的酒暖暖身子。”
夫人驚覺,說:“那不趕快斟酒來!”
廢和那酴醾在酒坊找了半天,就是沒有找到酒。夫人罵:“即便一月酒才能成,可是那偌大的鼎,偌大的鍋,偌大的陶罐,怎會只出這一點酒。酴醾,還不快去找姒夫子?!?p> 片刻,酴醾急急跑回,說:“姒夫子一早不知所蹤,臥房內(nèi)也不見酒罐?!?p> 姜隰輕輕以身體覆在女兒身上,說:“我的兒啊,娘的心頭肉?!睆U也不停拭淚。
女醫(yī)來了,研了辰砂,用酸棗湯送服,姜隰看著女兒睡得踏實,被廢苦勸,姜隰本不欲走,酹于窗外稟告,一會酹進來說:“夫人,醫(yī)女說少夫人有喜了?!?p> 姜隰聽到這句話,只覺得頭發(fā)暈,心直跳,猛地站起來,又一下子坐在床邊,連說:“快去叫姒夫子,讓軍士滿城找,把昌樂翻個遍,也要把姒夫子找到。酴醾,你把姑娘照顧好?!?p> 姜隰匆匆忙忙地來到偏廳,把高機有喜之事告知了將軍,將軍眼中有抑制不住的光芒,但又說:“姒夫子十五歲即預(yù)言屈家終我一代只有我一名子嗣;卜算今年大雨,確有洪災(zāi)。可他說……”
“我現(xiàn)在都覺得他……唉……他就是時靈驗時不靈,他明明說我們并無子息,可我們明明有一對兒女?!苯舻哪樕隙际羌t光,仿佛一下子回到二十年前,那個懷抱兒子,滿臉慈愛且姿色出眾的魯國名姬。
屈驁說:“當時你我苦苦求破解無子之道,姒夫子說疏通昌樂的地氣,使水流暢通,使田地肥沃,使砂石歸山,使奴仆繁衍……我夫婦盡力去做了……”
姒夫子踉蹌進入側(cè)廳,仆于地。嘴中不知喃喃說什么。
姜隰推著屈驁,湊近姒夫子,這才聽清:“好酒,真好酒,魯國、杞國、楚國決無此好酒,哈哈,他們大國不過如此,無美酒無良卜怎能稱大國?”
姜隰給廢使了顏色,廢喚入姒夫子的小童,和其一起扶著姒夫子躺在幾案旁。廢又給姒夫子灌下一點點熱湯。
姒夫子終于不胡言了,姜隰問:“姒夫子,高機有孕了。你如何看高機這腹中子?”
“救人,救人。”姒夫子又開始胡言了。
屈驁問:“姒夫子,你要救何人?”
姒夫子嘟囔:“救屈家子女?!?p> 屈氏夫婦神色大變。
姒夫子乜斜醉眼,說:“屈氏夫婦也是人心不足啊,本無子息,求天求來天倫之樂,本是未成年而夭折,求我求得如此,你可知我這一天天一年年披天改命有多累,我終于要解脫了……”
屈驁從木椅上滑下,跪于地上說:“多謝夫子,屈驁無以為報?!?p> 姒夫子說:“安歌替你報了,這美酒就是報答……”
姜隰匆忙說:“夫子是說應(yīng)執(zhí)……”
姒夫子說:“少將軍是已死之人了。”
姜隰捂嘴,淚流滿面。
姒夫子緩緩說:“姜隰,我盡力了,應(yīng)執(zhí)是已死之人了,他……他……只是武將星宮強,魂魄困于軀體,遲遲不散,我想送送他,我很早就想送送他。”
姜隰膝行:“不,不,夫子,求你,求你不要送走他,他是我兒……我的兒啊?!?p> 姒夫子說:“如春盡不能入土,恐對應(yīng)執(zhí)魂魄不利?!?p> 這一夜,屈府前院響著屈夫人哀哀的哭泣,聞?wù)咂嗳?;高機和酹以為夫人心痛女兒被杖責(zé),心下惴惴不安。
這夜,寒慕在府外找到錐巖,讓他轉(zhuǎn)給酴醾一壺酒,錐巖說:“寒副將,還是自己送去吧?”
寒慕無奈一笑,灑然而去。
夜半,寒慕從密道來到酒坊,寒慕有點害怕酴醾,因為酴醾不同于醇醴,醇醴隨性,樂于看到男男女女相會;酴醾表面爽朗,卻是原則性很強的人??梢幌氲藉F巖態(tài)度變化,寒慕總覺得安歌不大好,也就顧不上了。
酴醾在安歌窗前哀哀哭泣,說:“姑娘,你快好起來啊。如果……如果你好起來,酴醾愿意用自己命來換。”
寒慕內(nèi)心一陣感動,側(cè)身推門進入臥房,酴醾剛想大喊,看到寒慕一個勁使眼色,手中還拿著酒,便把喊叫硬生生吞進了肚子里。
寒慕說:“能讓我和姑娘單獨相處片刻嗎?”
酴醾搖搖頭。
“我只是將這酒喂給姑娘。”
“這種活計是奴做的,奴不敢勞煩將軍。安歌姑娘正高燒著,將軍如有意搭救姑娘,就將這酒留下。”酴醾冷靜地說。
“那勞煩姑娘將這酒喂給姑娘,在下在旁看著如何?”寒慕遞出酒。
酴醾接過,把酒倒入小瓷碗,這時寒慕已經(jīng)將頭上敷著冰葛布的安歌扶起來倚在自己懷里,酴醾略略皺了一下眉,便去喂,可是酒水順著雙頰流下,怎樣都倒不進去。
寒慕只好捏著安歌的鼻子,片刻,用另一只手輕輕捏安歌的下頜,安歌終于張開嘴。酴醾屏著氣,極慢極慢地倒進去半碗酒。
寒慕輕輕拍著安歌的后背,輕輕把安歌放下。說:“姑娘的身子也熱得狠,能不能用這酒給她擦拭身子?”
酴醾睜大眼睛。
“前幾日,在下在修戰(zhàn)車,不小心擠傷了手,鮮血淋漓,我不以為意,倒酒時竟灑在手上傷處,當時很痛,片刻痛感全無,當日下午就結(jié)了痂。酴醾姑娘,你知道,寒冬之日傷口不易愈合,姑娘,你可以給安歌試試。我就守在隔壁柴薪房中,如果姑娘不好轉(zhuǎn),你叫我,我馬上去求最好的女醫(yī)?!比缓蠛睫D(zhuǎn)身離開,“你等一會,我馬上再升起一個火盆?!?p> 火盆搬來,一會室內(nèi)暖和起來。酴醾解開安歌的衣服,在酒中浸濕葛布,去擦杖傷,安歌輕輕地動了一下,酴醾嚇得一時手中葛布竟然掉落,短暫思索,酴醾又拿起葛布,不做不休,干脆用酒擦拭一個遍,然后又給姑娘把衣服穿好。
兩個時辰,安歌的臉酡紅,慢慢地額前汗珠滑落,酴醾?cè)ッ媚锏念~頭,不燙了;又摸摸姑娘胸前,喜極而哭:“姑娘……姑娘,不燙了?!?p> 酴醾連忙轉(zhuǎn)到柴薪房,寒慕倚在柴薪上,閉著眼,聽到腳步聲,站起奔向門后,酴醾推門而入,看到空無一人,只是一怔,寒慕就從門后轉(zhuǎn)將出來。
酴醾激動地說:“寒副將,姑娘退燒了!”
寒慕說:“讓錐巖去稟告將軍和夫人,讓他們不要憂心。”酴醾點頭,剛想出門通報,寒慕又說:“酴醾姑娘,在下現(xiàn)在就離開了,切記,室內(nèi)如果兩個火盆,房門一定留有小縫隙。”
酴醾說:“寒副將不必憂慮,酒坊本不密閉,那門即使關(guān)上,也一直有涼風(fēng)。”
寒慕轉(zhuǎn)身離去。酴醾只是輕輕一個唿哨,錐巖就如同一只大鳥,飛快降到酒坊前,當聽說安歌退燒,錐巖轉(zhuǎn)身入府稟告,暗夜中,錐巖的眼圈竟然紅了。
姒夫子醉酒沉睡于側(cè)廳幾案之上,廢給拿來裘皮被褥,并在側(cè)廳升起一個火盆。姜隰哭了很長很長時間,突然猛地抬頭,向外就走,屈將軍問:“欲何至?”
姜隰滿臉淚痕:“我要去看看我的兒子!”
“你如此去,應(yīng)執(zhí)和高機怎么看?”
“我不管!”然后姜隰匆匆出了門。
廢在后說:“將軍請放心,夫人不會出亂子?!?p> 姜隰未經(jīng)通報,直接闖入新屋。應(yīng)執(zhí)因白日之事,剛想訓(xùn)斥了高機,就得知高機有孕,應(yīng)執(zhí)并無什么喜悅,冷冷說道:“你以后安心養(yǎng)身體,府內(nèi)之事不牢你再費半分的心?!比缓筠D(zhuǎn)身欲離開。
恰在此時,母親闖進來,一把抱住自己的兒子,緊緊摟著,淚如雨下。
應(yīng)執(zhí)、高機還有酹都待在原地,不知所措。
廢說:“夫人因姑娘之事,和將軍發(fā)生一點不快。而姑娘又在病中,無處傾訴,內(nèi)心苦得慌。”然后抹了抹淚水。
高機聽聞,連忙跪地說:“母親,都怪媳婦處事咄咄逼人?!?p> 姜隰不接話,依舊緊緊摟著兒子流淚。
廢連忙去扶少夫人,少夫人執(zhí)意不肯起。廢說:“軍士監(jiān)守自盜,內(nèi)賊不去,屈府總有隱患,少夫人不必如此?!?p> 可高機還是不肯起,姜隰還是在哭。
廢只好板起臉說:“少夫人明知有孕,竟如此不愛惜身體,難道竟無半分為屈府子嗣著想的心思?”
高機才擦拭眼淚,站起來。
姜隰強止住眼淚,把雙手放在應(yīng)執(zhí)臉龐的兩側(cè),仔仔細細看著,哽咽著說:“我知道做母親的,對子女要嚴加管教,我平時也盡量嚴管你們,可是安歌從小到大第一次被杖責(zé),這哪是打她,那是打我,兒啊,你知道嗎?”
應(yīng)執(zhí)點點頭。酹已端上熱湯,姜隰接住,緩緩喝下,過于激動的感情終于有所平復(fù),說:“娘親今日是不想和你父親同居一室,娘要住在客臥,兒,能否在在娘身邊護衛(wèi)著呢?”
應(yīng)執(zhí)點點頭,姜隰吩咐廢在客房內(nèi)安放矮榻,廢轉(zhuǎn)身即去尋找?guī)讉€婆子幫忙,恰錐巖過來傳達口訊。
在此期間,姜隰一聲不吭,只是落淚。高機內(nèi)心悔恨不已,但仔細思忖,她又如何得知醇醴會撞墻呢?又哪里知道看似天真爛漫的小姑會出手傷她?又如何知道一向?qū)櫯墓鶗幜P女兒而偏袒了她?
看到婆婆長時間哭泣,高機不知如何能打破眼前的僵局。本來她以為她懷孕的口訊傳去,一切問題迎刃而解,可是似乎并沒有。
姜隰領(lǐng)著兒子出門時,回過頭冷冷對高機說:“你既然有孕,恰逢雪天路滑,就不適合多走動了,你就在此院中走動走動,我另讓一婆子過來侍奉?!?p> 夜里,住在矮榻的應(yīng)執(zhí)熟睡,姜隰光著腳,輕輕下了床榻,坐在矮床邊,仔細看著兒子的眉眼。
而安歌在熟睡中,夢到醇醴的生前,“姑娘,寒慕英俊倜儻,不過我更喜歡魁梧的少將軍”,“姑娘,咱們府內(nèi)男奴太少,只有一個錐巖,我剛來此的三年,還以為錐巖是個啞巴”,“姑娘,這糯米我能不能嘗一口,就一口”“姑娘,這酒我想嘗一口”……
淚水順著安歌臉頰而下,安歌驚覺坐起,看到酴醾趴在自己床前,外面已經(jīng)大亮。
酴醾慌張站起,讓婆子準備清淡的粥糜,午后,應(yīng)執(zhí)來看妹妹,安歌嬉笑如常:“如果父親同意我嫁給寒慕,嫂嫂親手給我做嫁衣,我就會原諒他們二人,不然,我才不要和他們說話呢。我從小到大,還第一次挨打呢。”
在得知母親哭泣好久,安歌撅著嘴說:“哼,哭有什么用,我不還是被打了。”
“我從小到大也沒有收到過責(zé)罰,真不知道如果受責(zé)罰的是我,母親是否會哭成這個樣子?”應(yīng)執(zhí)挑著眉毛說。
“都是一樣的,咱倆都是娘身上掉下來的肉。哥,我想去寒慕那!”安歌眨著眼睛說。
“這我可不敢,你不知道,咱府上現(xiàn)在婆子可多了,還有,父親今一早就在重新選拔優(yōu)秀軍士,是父親和錐巖親自操辦的。你現(xiàn)在走都吃力,我怎么能把你帶出去,恐怕寒慕自己也進不來呢?!?p> 安歌轉(zhuǎn)身,背對著應(yīng)執(zhí)。
“好了,等你養(yǎng)幾日,我便冒著被杖責(zé)危險,把你帶到寒慕那!就是可憐了娘,恐怕會因我倆的受罰而痛苦好幾日?!睉?yīng)執(zhí)長嘆。
“哥,我覺得你最近臉色不好,臉色發(fā)清,嘴唇發(fā)紫?!卑哺枵f。
“我昨日睡在客房矮榻之上,守著淚流不止的娘,半夜總覺得娘在那盯盯看著我,我又不敢睜眼,我也不知怎么勸慰她,我就任她看,你說我還能有好臉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