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棲雪雪未殘,劍鋒雙映誰為襯。
冷月棲跟雪未殘,本為不同輩的兩人。
他們本應(yīng)無太多交集。
可彼此毫無瓜葛、甚至從未謀面的仇恨,卻將他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緊緊聯(lián)系在了一起。
兩人雖不算平輩,可相隔的年紀卻也不算多。
所以他們的鴻溝實也相差不遠。
尤其對仇恨的理解,他們的思維簡直如出一轍。
他們脾氣也十分相近,同樣沉默寡言,同樣喜歡孤獨。
可他們也有很不同的地方。
雪未殘昔日也有過傲氣,有過目空一切的孤傲,但那都是結(jié)婚前。
從有了妻子外,他已變了。
可妻子兒女的相繼遠離,又讓他重歸孤獨,重拾冷靜。
但唯一不同,他已沒了傲氣,昔日的傲氣。
他已不知為什么而傲,為誰而傲。
冷月棲則從沒有過傲氣,從沒有。
他孩童時因失去父愛而生性沉默孤僻,而失去母親的切骨之痛,則讓他變得冷酷而淡漠。
他冷眼面對世人,對一切保持漠然。
然而他沒有昔曰名劍客般的傲氣,一點也全無。
他練劍只為復(fù)仇,從不顯擺,更從不看輕任何一個對手。
哪怕明知不敵于己的對手。
“你為何要尋死?”
此言是冷月棲對時不來說的。
可他絕非因盛氣凌人而看不起對手,而是他已看出對方的實力,已確定絕非他的對手。
當然,對方若是雪未殘,冷月棲縱知不敵,卻也不會退縮。
絕不。
因為,這已跟強弱沒任何關(guān)系。
他只想殺這個人,只想把他殺掉。
孰生孰亡,冷月棲已毫不在乎。
當然,他因練劍而磨損的手掌,因練劍跟輕功而長出的厚繭,這些苦楚都很難沒有回報的。
只因他的人已非往日,劍也更非世人所能估計。
雪未殘的劍雖仍足以傲睥江湖,但冷月棲的劍也已絕不容任何一個劍客不屑。
當今五大劍客,他已見過三個。
三人都沒有和冷月棲交手,可他們看著他時,眼里的神色都同樣帶著尊敬。
除了尊敬,當然也有一抹匪夷所思。
尊敬當然因他的劍,但匪夷所思的是,練成這種劍法的人,居然能如此年輕。
除了這兩樣,當然也有一試的意思。
可最后,誰也沒真的向冷月棲提出這要求。
名劍難得,百年一遇的劍客更不易求。
名劍客間雖有難得一見的切磋感,可同時也懷揣相惜之意。
畢竟劍易得,人難求,他們雖有某種證明自己的心態(tài),卻也不愿馬上失去一個這樣的人。
一個罕能匹己的人。
劍光一閃,百箭已摧。
在這一閃中,冷月棲的劍已不止刺中一個目標。
劍鋒,最終停留在了一個人的咽喉。
他的面前是時不來,可剌中的人卻不是對方,是另一人。
站在他身后的人。
一張苦瓜般的臉已如干裂的大地般猙獰,嘴還微微張開,卻已吐不出一個字。
一劍,只一劍!
劍削箭尖、斜身回挑,鋒芒由手腕而上,直刺咽喉。
這完全是一氣呵成的劍招,已無疑接近完美。
所以苦瓜臉的咽喉非但有血,手腕也有血。
刀已落地,已非一次,更非兩回……
劍鋒很薄,卻很剔透。
剔透得已能照出苦瓜臉的表情,儼如見到一個無頭卻可殺人的人的表情,駭絕而氣弱,弱如柔絲。
手上的血已成斑斑,喉上的卻只剛剛溢出。
劍入也只三寸,與沼澤云霧那次相仿。
可這次苦瓜臉已絕無生還之望。
因為劍雖仍三寸,可已直沒要害,他的喉頭已不復(fù),因已被貫穿,完全貫穿。
從劍出到入喉,絕不過反掌之隙。
時不來的掌也已反,一筆已然遞出。
他的動作實已比第一次刺向冷月棲時快上不止數(shù)倍,因這次他已非面向?qū)Ψ剑褵o那種劍鋒迫睫的緊迫。
所以他的動作已從容了許多,心態(tài)也已放得很正。
然而令他失望的是,他又一次敗了。
冷月棲的劍仍在喉中,人也依舊背對著他,他那利如針錐的筆尖也已離冷月棲背后不足兩尺。
可時不來的人卻已似被定住,不但人如此,提筆的手也如此。
他的手看去同樣很穩(wěn),筆尖也沒有一絲半毫的戰(zhàn)栗。
可最后刺出的一步,他卻已遲遲沒有再進。
他在猶豫?
在猶豫什么?
難道在猶豫自己的筆,究竟有沒有可能刺入對方的背脊?
究竟有無機會,在對方回劍前,刺入他的背脊?
時不來的確在猶豫,在考慮。
可無論結(jié)局如何,在高手對決中,人只要有一線不確定的思緒,他就已完全失去了制敵機先,他就已陷入不勝之地。
不勝之地,往往也是死境。
已絕無生天的死境。
時不來沒死,冷月棲也沒有殺他。
可人雖未死,信念跟意志卻已被殺死。
必殺、必勝、必死的信念跟意志。
劍終究撥出,撥得很慢,很輕。
鋒端已沾赤紅,紅如瑪瑙。
待淌下時,又已成珍珠。
血一般的珍珠,珍珠般的血。
冷月棲凝視劍鋒,看了很久,眼色如星辰,星卻不閃,一閃也不閃。
終于,他抬起了頭。
苦瓜臉想不讓血從喉頭流出,但手卻已半分挪動不得。
他只有瞪著對方,死死瞪著,直到死也不肯安息。
他的刀已在冷月棲身前掉過兩次,他很機靈,絕不該再有第三次刀落之時。
只可惜,欲望是人的天性,在欲望驅(qū)使下,他終究選擇了毀滅,自我毀滅。
自我毀滅之人,很多也是不自量力之人。
“你……終于……殺了我……”
苦瓜臉咽氣前,終于用最后一分力,說出了這一句話。
冷月棲看著他,眼色終于恢復(fù)冷漠。
他只淡淡道:“你不該心存僥幸的?!?p> 我雖會救你,也能殺你。
這話他沒有說,也已不必說。
苦瓜臉已倒了下去,他沒有看到自己的血流盡,從冷月棲的劍鋒上流盡。
不過他的話,已有人替他說出。
“我不該僥幸,他也不該執(zhí)著。”
這是苦瓜臉想說而沒有說的。
“他不該僥幸,我也同樣不該執(zhí)著?!?p> 這是時不來說的。
語句雖已顛倒,意思卻是一樣。
血已盡,劍已斂。
劍斂,人已回首。
冷月棲看著離自己不到兩尺的筆尖,緩緩道:“你雖執(zhí)著,卻很幸運?!?p> “因何幸運?”
“只因你已懂。”
已懂?懂什么?
難道指時不來已懂生死,已懂生死本就僅一線之差,一念之差?
冷月棲已不在,他的人已走。
走向泉水深處,走向百箭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