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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苦集

愛別離篇

八苦集 申慢慢 4175 2020-08-06 12:22:44

  火燒之后滿天的灰燼,像是一張巨大的灰色五線譜上飛舞的黑色音符,在為死去的人們哀悼。

  你曾經以為生活將繼續(xù)安穩(wěn)地進行下去,但戰(zhàn)爭如失控的漩渦般蔓延,終于還是將所有人都卷入了無底的深淵。

  先是父親被派去新加坡駐守,1942年1月31日,你永遠記著這個日子。隨后,戰(zhàn)爭開始僅五十五天,就聽說日本擊敗英軍,占領了新加坡,更傳來大屠殺的消息,好幾萬華人和一萬多守軍全都被殘忍殺死。

  父親下落不明。每天報紙一出,母親就翻開每一頁仔細地看,但沒有任何消息。那雙紅潤修長的手總是如琴鳥的尾羽般輕快曼妙地舞動著,此時卻迥異于往常,蒼白如雪,不住顫抖。你從未見過母親如此慌張。

  你的心像是也被絲線纏繞著緊繃起來,開始越發(fā)想念父親,他站著的時候如同一棵古老火焰樹,鐵一樣硬的腿和胳膊是粗大的樹干,暗紅色絡腮胡則是最枝葉繁茂的一段,小時候的你總是喜歡仰著頭看他黑黝黝的下巴,好似順著山谷而上占領了高地的爬山虎。當他親你的時候,就仿佛掉進了成堆的金合歡里,亂糟糟的胡茬子刺得你的半張臉都疼。

  你無法想象大樹倒下之后這個家會變成什么樣。

  漫長而無回音的等待是最折磨人的,憤恨之余,你開始好奇日本究竟是什么樣的國家,為何屢屢制造大屠殺,視人命如草芥。但找不到太多相關的記載,只能在地圖上看到一個狹長如刀的孤島,身后是茫茫大海。

  之后的事情并未好轉,而是癌變般不斷惡化。

  2月19日,日軍開始轟炸澳大利亞北部達爾文港。

  你剛從商店出來,漫天的嘶鳴聲突然鋸向雙耳,抬頭只看到幾十架兩翼畫著紅色太陽的飛機盤旋著呼嘯而過,隨著無數(shù)黑點的墜落,到處開始爆炸,大地像一個開始猛咳的肺癆患者,整個胸腔劇烈震顫。一座座熟悉的房子轉眼便化為廢墟,燃燒成一片火海,黑色濃煙好似瞬間長起來的巨型野生毒蘑菇遮蔽了太陽,焦臭味如發(fā)霉的面包硬塞進你每個毛孔里。

  母親和妹妹還在家里,你朝著家的方向一路狂奔,如一匹受驚的馬,爆炸聲、房屋倒塌聲、人們的叫喊聲,全都無法阻擋你的腳步。

  你在離家不遠的地方定住了,像被一顆流彈擊中了心臟,手里的東西掉落一地。

  你熟悉的家,此刻已成了一個巨大的火堆,如同蠟燭倒下之后,自內部開始猛烈燃燒的燈籠,外面的一層木結構已快要被燒光,無數(shù)紅色的火舌從窗戶里向外探出,一口口啃食著殘存的木頭,你感覺那像是在啃食著自己的身體,內臟一陣劇烈的灼痛。

  你想要沖進去,但熾熱似一道滿是荊棘的鐵絲網(wǎng)阻隔了外面的世界,你剛剛靠近,衣服已變?yōu)橐黄购凇?p>  你停住了,目光死死盯著烈焰中那扇熟悉的門,猙獰如惡獸的火魔正張著血盆大口等人自投羅網(wǎng)。

  你的胸腔里涌起一股更為滾燙的力量,這力量驅使你有了直接沖進去的勇氣。

  “哥哥?!?p>  就在這時,你聽到了微弱的呼喚,隔著濃煙看到了躺在遠處的妹妹薩琳娜,她正朝你擺著小小的手。

  你飛奔過去,但那里只有妹妹和救護人員,沒看到母親。

  聽著母親為救出妹妹而死的消息,你的眼神驟然渙散,周圍的光亮像被砸爛的鏡子,化為無數(shù)鋒利的碎片刺過來。肺變成了渾身棘皮的海膽,不斷膨脹,堵住你的嗓子,讓你無法呼吸,撕裂般的疼痛席卷全身。

  這個世界,只剩下你和妹妹兩個人相依為命,再也沒有可以依靠的人,沒有溫暖的家。

  滿天飛舞的灰燼不斷落下,在你的心里積成一道厚而鉛沉的黑色陰影。

  這次突襲,炸死243人,炸傷近400人,全體國民的憤怒都被點燃了,對日軍的仇恨成了最有力的征兵通告,人們紛紛應征入伍,那種高漲的熱情前所未有。

  你十八歲了,滿足征兵條件,很想和他們一起去打仗,為母親復仇,但妹妹才剛剛三歲,她需要人照顧,你只能選擇留下守護她。

  之后的時間里,等待父親的消息變成你們唯一的希望。

  被燒毀的房屋漸漸重新修好,仿佛連人們心里的傷口也一并治愈。

  轉眼間,你們被安排到福利院有半年多,你原本還擔心著妹妹,但看她似乎已經從轟炸事件中恢復,一個三歲的孩子,有太多的新奇需要探索,記憶中的晦暗很快被來自外界的絢麗光芒蓋過。

  你經常在晚上的時候帶她一起去海邊,月光灑在海上,亮白色的波浪如無數(shù)小銀魚歡鬧著游過。

  跑累了,你們就一起在岸邊躺倒,看著天上的月亮,猜想那些黑色陰影里到底埋著什么寶藏。海浪拍打的聲音像童年的搖籃曲,秋風則像母親纖細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你的頭發(fā)和臉。

  偶爾會有袋鼠父子從旁邊的密林里竄出來,看到有人再飛快地溜回去。

  妹妹總是撲倒在你的肚子上睡著,猶如死死抱住樹干的樹袋熊,月光灑在她身上,照亮她小小的彎月一樣的耳朵,仿佛在向其中播撒銀色花粉,然后在她的夢里長成一片七彩斑斕、鳥語花香的奇幻森林。

  兩年很快過去,父親始終沒有消息,只有戰(zhàn)火越燒越旺,不過局勢有了變化,新幾內亞戰(zhàn)役中澳大利亞反敗為勝,幾乎全殲日軍,聽說澳軍在包圍之后,直接斷了日軍補給,很快就有1萬多人投降,但最后僅存大約100人被送回日本。沒投降的不得不靠吃戰(zhàn)友尸體來維持生命,日本第18軍司令部甚至曾發(fā)布過“禁止食用戰(zhàn)友尸體,違者嚴懲”的布告。

  你可以想象當時日本兵的慘狀,但卻生不出一絲憐憫,只回以冷笑。母親的死是一道始終滾燙的烙印,隨著時間慢慢減輕,卻永不會磨滅。

  又一個深秋,一到這個季節(jié),達爾文港就變成風暴眼,幾乎每天都被雷暴和龍卷風侵襲。

  這樣的天氣海邊會很危險,你就陪著妹妹在室內玩,她就像一個尋寶大師,瞪大的眼睛如閃爍著魔法光芒的滿月,無論在哪里,總能很輕易地找到有趣的東西,圓鼓鼓的身體到處滾來滾去,樂不開支。讓你也仿佛回到了小時候,重新去發(fā)現(xiàn)身邊的一切,漸漸淡忘傷痛和仇恨。

  那天,是難得的晴天。你剛從學校回來,正在屋檐下坐著,看到一個人朝著這邊走過來。他和父親一樣身材高大,卻仿佛剛從地獄底層出來,渾身籠罩著一層冰冷而沉重的灰霧,就算是正午的陽光也無法將其消融。

  “尤里?”他望著你,說。

  “你是?”你看向他,那雙黑色的眼睛幽暗如深潭,卻又似乎閃爍著火光,眼角的皺紋很深,像用刀劃出的刻痕。

  “你父親的朋友尼摩”,他說。

  “父親!”你的聲音變高了,無望地等待了太久,你原本已不抱期冀,此刻卻又一次抓到了希望的稻草。

  “父親呢?他怎么沒回來?”你看著他空蕩蕩的身后,問。

  “你母親呢?”

  “母親”,這個詞似一把尖刀重重劃開接近愈合的傷疤,疼痛讓聲音都開始顫抖,你咬緊牙,好像這樣就可以稍稍壓制翻涌的血流。

  “死在了兩年前的那場轟炸里?!?p>  他一潭死水般的眼睛里陡然翻起漣漪,但很快恢復平靜。

  “原來是這樣”,他仰起頭,看了一眼空蕩蕩的天,隨后坐在了你身邊。

  他注視著你的眼睛,目光里似乎有幽藍的冰和赤紅的火相互交錯糾纏,嘴角動了動,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我父親……不在了?”你猜到了他要說什么。

  “他戰(zhàn)死了?!?p>  這四個字像一把巨大鐵錘轟然落下,將你一直緊繃如干蠟的心砸成一堆粉末,只剩下一個巨大的空洞。

  父親死了,那棵一直屹立的大樹倒下了,樹干斷裂,滿樹的葉子凋零散落,消失在風里,只剩下光突突如白骨一樣的枯枝。

  這時,妹妹跑了出來,看到你的表情,似乎明白發(fā)生了什么,突然落下淚來。你伸手去擦,她的淚是清冷的,如秋夜流淌的月光。

  你用力拽回了自己眼角還未流出的淚,從今以后,你就是妹妹唯一的依靠,她是月亮,你就要成為太陽,永遠給她光和熱,所有的冰冷則自己默默承受。

  之后,尼摩帶著你們一點點重建了之前的房子,整個結構照舊,所有的布置也都和原來一樣。

  妹妹很開心,像是回到了原來的家。

  雖然父母都已不在,但你知道他們都永遠守護在這個家周圍。如同門前那棵大樹,雖然曾經被火焚燒,此刻依舊長得翠綠,而樹上居住的琴鳥,尾羽在秋季時會脫落,春季卻又會再生。

  尼摩和父親很像,話很少,你知道有一天,他也會走,但經歷了如此多的別離,你已不知不覺學會了面對。

  一個月后的一天夜里,你睡不著,便想去海邊散步。天氣依舊陰沉,月亮被暗影割裂成幾塊,大塊黑色帷幕般的云捂住了月光。

  你剛走出林中小徑,突然瞥見海邊有兩個人影,其中一個是尼摩,另一個人個子偏矮,戴著一頂爵士帽。

  “哥,你非要這么做么?”矮個子男人問。

  尼摩點了點頭。

  “但以牙還牙只會是無解的死循環(huán)?!?p>  “可是羅伊,非暴力又真的行得通么?那只是美好的幻想,經過如此漫長的時間,你難道還沒看清人性底部根深蒂固的惡?這個星球早已淪為地獄,或許只有徹底毀滅重塑才是唯一的出路?!?p>  “人固然會犯錯,但罪不至死”,羅伊說:“至少那1萬多日軍戰(zhàn)俘,不該就那么殺掉。”

  “有時候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何況是對那樣傲慢嗜血的獸性民族”,你看到尼摩轉身望向海面,“這場戰(zhàn)爭里,所有事早已不能用道德來衡量,怎么才能消解比海還深的仇恨和罪孽,只有靠支配一切的力量。”

  “巴洛如果在,也絕不會贊成你這么做,你不是一向最聽他的勸么?”

  巴洛,你定在了當場,那是父親的名字。

  尼摩黑色的背影里似乎有火光閃動,“我思考這件事很久了。只是當目睹巴洛被他們砍頭的那一剎那,對那些人的最后的一絲猶豫也徹底切斷,現(xiàn)在我已經做了確定,無論是誰也別想阻攔。”

  砍頭?

  你的眼前浮現(xiàn)出曾經在報紙上看到的日軍新加坡大屠殺畫面,還有母親蒼白顫抖的手。

  父親居然就是死在了那群畸形丑陋的日本人冰涼的長刀下?

  如此殘忍的死法,如此扭曲的真相。

  你感覺身體成了一條被用力擰著的厚毛巾,所有的液體都被擠壓著向外涌,眼睛和耳朵被血填滿,整個世界瞬間變成了一片死寂的赤紅色。

  一團帶刺的鐵絲裹緊了你的心臟,猛烈的絞痛貫穿了每條神經。

  劇痛讓你忍不住大喊,毛細血管里的寒流都隨著聲音蔓延流淌,化為冰冷的滂沱大雨從漆黑的蒼穹傾瀉而下。

  這時,一道金色的光從尼摩的口袋里射出籠罩了你,一股巨大的能量從身體里膨脹而出,海面上、沙灘上、四周的空氣,到處都開始爆炸,比那天達爾文港的轟炸更猛烈。

  你只想讓一切就在這爆炸中燃燒殆盡,連同那個狹長如刀的孤島也一起毀滅。

  恍惚間,一個黑影移了過來,擊暈了你。

  睡夢中,你似乎見到了母親,她就坐在身邊,像小時候那樣用自己的手輕輕握著你的手,讓你燃燒的身體慢慢冷卻。

  過了很久,你才醒來。

  世界并未在爆炸中毀滅,當從夢中回到現(xiàn)實,你重新審視眼前的一切,才看清這里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善與惡交織、愛與恨糾纏的人間,并不完美,但真實。

  尼摩不久就離開了,和羅伊分別走上了各自的路。

  而你,也有自己的路要走,這條路會很長,但你相信,在路的盡頭會是另一個世界,不同于現(xiàn)在的全新世界。

  那里,沒有黑夜,太陽和月亮共同照耀著大地,永不落下。萬物新生,遍地都是參天的火焰樹,成群的飛鳥像起伏的旋律自由盤旋飛翔。人們彼此友愛,和睦生活著,沒有戰(zhàn)爭漩渦,沒有仇恨鎖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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