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放心,人命金貴,哪里能說扔就扔啊。”白墮笑著答了一句,而后移到桌子邊上,拿起雙耳浮雕的土陶酒壇,“您這酒我可得嘗一口,才斷得出來?!?p> 說完他仰頭要喝,對方卻抬手一攔,扣著壇沿把酒拉了回來,“小子,我再提醒你一句,同鄉(xiāng)之誼重不過安身立命。別想在老子這玩什么貓膩,知道嗎?”
這幾句話意味深長,白墮知道他是在擔心自己偏私,也不解釋,仰頭把酒送進嘴里,咂了砸,照實說:“摻水了,不到這壇的一成,也就是兩三口的量?!?p> 那男人的眼睛驀地亮了。
白墮頗為意外,行家啊,這么小的量,換到一般人身上,鐵定是察覺不出來什么的。
意外之余白墮還有些高興,既然懂酒,那肯定也能聽進去幾分道理,說和說和,應該也不至于再繼續(xù)砸店砍人了。
他坦然地把酒壇子放回去,還沒開口,突然被掌柜的掄圓了胳膊,給了一個大嘴巴!
“啪”的一聲,這一巴掌打得又狠又實,白墮半張臉迅速腫了起來。
陳掌柜這會兒氣早就喘勻了,他腰桿挺得筆直,眉目不屑,開口就是挖苦:“哪里來的這么個沒長眼的玩意兒?也不掃聽掃聽,我這酒樓開了有多久了?什么臟水都敢往我身上潑!我呸!”
他罵完了,又轉頭笑:“這位爺,這種雜碎說的話,哪能信呢?再說他連給您提鞋都不配,您跟他犯不著話。今兒這事兒啊,是我們店里唐突了,我這嘴呀,也是欠收拾。這樣,您的酒錢免了,我再送您兩壇御泉貢,您留著慢慢喝?!?p> 他突然就換了態(tài)度,對著剛剛被自己挖苦過的寒酸男人奉承了起來。
扛活的像是沒聽一樣,徑自拿出一個錢袋,錦緞面,蘇針繡,上好的作工。他看也不看,直接扔進白墮懷里,“拿去吧,有了這個,在黔陽城里,你想要什么都夠用了?!?p> 白墮還沒來得及把那個錢袋拿穩(wěn),陳掌柜一把就搶了回去,轉頭堆笑:“這位爺,叫花子命賤,哪受得了這個賞?!?p> 說著,他重新把錢袋押回對方手里,意味深長地在扛活的手上拍了拍。
這錢賞了,也就等于白墮剛剛說的事情被坐實了。
陳掌柜人精一樣,看出了那個一身破爛的男人不好惹,他現(xiàn)在一門心思地想要把事情壓下來,當然只能往白墮身上潑臟水。
這變臉的功夫簡直是讓人嘆為觀止,合著你耍暗箱操作的把戲,都不背人的?
白墮心里的火蹭地就翻了上來,他顛了顛手里的酒壇子,黑下臉來,招呼也不打一聲,沖著掌柜的就砸了過去。
陳掌柜見勢不好,向左一歪堪堪躲過。
那壇子竟然不偏不倚地砸在了扛活的頭上。
扛活的身子晃了兩晃,仰頭栽到了地上。倒地之前,兩眼一翻,全是不甘。
白墮砸錯了人,卻沒受一丁點影響,依然面不改色地往上撲,邊撲邊罵:“你臉呢?小爺我看在同鄉(xiāng)的面子上替你出頭,你轉身就給我來一出恃強凌弱、忘恩負義!好啊,今兒我就讓你知道知道,你這一巴掌算是拍到閻王爺頭上了!”
陳掌柜被他嚇得左閃右避,連連后退。
白墮一路橫沖直撞,連嚷嚷帶摔東西,酒壇子碎了一地,杯盤傾翻,一時間雞飛狗跳。
陳掌柜邊躲邊哇哇大叫:“給我轟出去!轟出去!”
這下店里的伙計們才反應過來,齊齊上前,兇神惡煞地架住白墮就往外拖。
“慢著!”
在白墮沒被扔出去之前,一個少爺打扮的男人站了起來。
白墮知道這個人。
剛剛所有人一窩蜂圍過來看熱鬧的時候,只他一個人泰然地坐在門邊,對店里的一切仿若未覺般,無動于衷。
他原本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現(xiàn)在竟然挺身而出,白墮怎么看都覺得這場面太過眼熟,所以十分好奇,張口就問:“這位仁兄,你是沒看著我替人出頭之后的下場嗎?”
那少爺沒答話,而是起身,幾步走上前來,對掌柜的拱手示意,“晚生剛剛回到貴州,不想竟然撞上了這樣一番店大欺客的熱鬧。事有原委,看客眾多,掌柜的這么做,就不怕這熱鬧傳成笑話嗎?”
陳掌柜并不買賬,他抄手站著,一副油鹽不進的架勢:“進得門來,您就是客,您要笑就且笑去,但一個小叫花子要是想往我盛泰酒樓的招牌上潑臟水,我定不能依他!”
少爺想了想,轉身把白墮拉回來,特意送到陳掌柜面前,才說:“你看這小乞丐,從頭到腳一身空,真要是想潑,臟水也不是他自己帶來的吧?”
這人年歲不大,氣勢上也沒有過分的張揚凌厲,但說出來的一字一句都像是帶著重量似的,暗含了機鋒。
陳掌柜不由得細瞧了他兩眼,對襟緞面馬褂,領口、袖口整齊地包著一圈茶白色的邊兒,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琢磨了一下,就說:“這位小爺,我見您也是位有身份的主,吃力不討好地護著一個臭要飯的是何苦呢?聽我一句勸,小心事沒辦成,再蹭自己一身臟?!?p> “這世道,自己心里揣著污水的人,反倒嫌棄別人臟,也不知道是誰給的臉?!卑讐櫼娍p插針,損完人,還轉眼看著那少爺一笑,問:“你說是吧?”
少爺頷首:“是。”
他倆一唱一和,陳掌柜暗自憋火,問:“這位小爺,看這架勢,這事兒您是非管不可了?”
少爺點頭,回得肯定:“你我都是生意人,在貴州開店,斷然沒有讓客人平白挨上一巴掌的道理。”
陳掌柜:“他是個臭要飯的,哪兒就成客人了?”
“進得門來,自然是客?!鄙贍敾氐美硭斎?。
“喲,看來是我陳某人買賣做得大了,得罪了黔陽城里的朋友啊?!标愓乒衩寄扛吒邠P起,挽了袖子,態(tài)度陡然倨傲起來:“合著您跟那扛活的一樣,也是來砸場子的?”
“嗯,我砸得起?!鄙贍斆嫔桓模亓撕菰?,依然云淡風清。
陳掌柜雙手環(huán)胸,眼珠一轉,突然笑了起來:“行啊,那咱們就好好辯上一辯。既然這個叫花子說我的酒里摻了水,那想來也是杯中物的行家里手了,為了讓大家伙都能信服,不如今兒就賭上一局酒,你敢不敢?”
賭酒這事可是大有淵源的。
它最早是八旗子弟間流行的一種相對文雅的比試,后來隨著各地酒商一起,慢慢在民間盛行起來。
賭酒,賭酒的是見識、是淵博。一杯酒拿過來,說出它是什么酒不算完,還得說出來它為什么是這種酒。
好,好在哪里?差,差在什么地方?
當年賭酒曾經(jīng)盛極一時,仰仗的是八旗子弟被四方敬供喂出來的舌頭,而后來的年歲,朝廷的賞賜越來越少,也就沒誰能重現(xiàn)當年的盛況了。
是故陳掌柜一說完,周圍立馬爆出一陳熱烈的叫好聲。
白墮在一圈格外期待的看客中間顯得十分淡然,他回:“可以啊。”
陳掌柜:“這要賭就得有點彩頭。今兒你要是贏了,那就證明你說的對。店我認砸,額外呢,我還豁出這張老臉,當堂叫你三聲爺,給你賠不是。但你要是輸了,也別說我欺負你,我身后躺著的那位,估計是要賠些錢的,再加上我這店里被你砸了的東西,統(tǒng)共就算五十塊大洋吧。你敢嗎?”
他獅子大開口,是明知道白墮沒錢,想讓他騎虎難下,但白墮卻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指著旁邊的人,“輸了錢你問他要?!?p> 那少爺被突然砸過來的賭注弄得一愣。
白墮搶在他沒開口之前,側過頭問:“你敢嗎?”
“你敢我就敢?!?p> 少爺雖然意外,但并沒猶豫,他一撩褂子,從腰間取了一個沉甸甸的錢袋放到桌面上,“我出門不習慣帶銀元?!?p> 說著他拆開錢袋,往眾人面前一推,里面竟然滿是明晃晃的碎金塊。
陳掌柜當下不再多說,吩咐人拼桌備酒。
伙計們手腳麻利地張羅起來,最后還依白墮的意思,請了位德高望眾、主事公允的先生來作裁。
這位先生姓方,為人爽直,素日愛呆在茶館里聽書。
也不知道去請人的小伙計是怎么說,到最后不僅方先生來了,還帶了三十多個看熱鬧的,里里外外,把盛泰酒樓擠了個滿滿當當。
這些人都是平常愛喝點小酒的,誰也沒想到,如今這兵荒馬亂的年月,縣官老爺都被趕下了臺,在這么一個山高皇帝遠的地方,還能見著一回滿族王孫鼎盛時期的豪賭。
桌子拼好,上面蒙了青布,當是擂臺。小酒盅一字排開,一共放了五杯。
方先生本人并不好酒,他手里拿著張單子,有人事先在上面將酒名一一錄好,以方便斷出對錯。
人群攢動,探頭張望和議論四起。
白墮見一切妥當,拱手對眾人道了禮,不慌不忙,從右到左,依次品了過去。
“酒清、味正,入口既厚又醇,浙江的同山燒?!?p> “香氣濃郁、綿甘適口,瀘州窖酒?!?p> “酒色微黃、掛杯、余味悠長,鴨溪大曲?!?p> “前濃后醬、又冷又烈,這酒可不近,是凌川白?!?p> 他每杯只抿一口,抿一口就能說得頭頭是道。簡明扼要,卻盡抓重點,三言兩句,聽得眾人是意猶未盡。
每品完一杯,他都以清水漱口,而后再品下一杯。全程不假思索、自信篤定又行云流水,那雙本就清澈無暇的眼睛,映在杯盞的水光里,更是熠熠生輝。
方先生食指壓著條/子,他每喝一杯,就喊一聲對。
“對、對!再對!還對!”
跟著這些“對”字一同響起來的,還有周圍看客越來越熱烈的掌聲和交口稱贊。
待白墮把手落到最后一杯上,陳掌柜的臉色已經(jīng)非常難看了。
白墮卻不管他,酒已入口,小酒盅“嗒”的一聲,被放回了桌上。
“純而不膩、空杯留香,是泰永德的劍沽?!?p> 周圍看客翹首以盼,叫好聲已經(jīng)含在了口里。
方先生那邊卻遲疑了:“……可惜、可惜啊。”他說完,把條/子遞給白墮看,“此酒乃是是黔雪大曲啊?!?p> 跟著,周圍遺憾、抱怨的聲音就響了起來。
陳掌柜忙不迭趁機出來打圓場:“各位!各位聽我說!小兄弟年紀輕輕,就能猜到如此地步,已經(jīng)實屬不易。今天他雖然輸了,但雖敗猶榮、雖敗猶榮啊?!?p> “誰說我輸了!”白墮抓過條/子看了一眼,上面字跡分明,可劍沽的醇香還留在舌/尖,他絕對不可能品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