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以從赤水來送曲的小個子為最,他義憤填膺:“四少爺好歹是當家,老夫人當著這么多人,一點面子都不給留,老爺泉下有知,非心疼死不可!”
二子馬上接話:“可不是,對自己的兒都能如此,更別說對我們這些伙計了?!?p> “你們這些從赤水來的是不知道黔陽王的厲害,”又有一人悄聲說:“反正到了日子,東家要是籌不到錢,我可就告假不來了?!?p> 他一說完,周遭立馬有人點頭同意,更有人好奇打聽的。
李平夏狠咳了兩聲,他身板消瘦,但眉目卻威嚴,伙計們不敢得罪,頃刻間噤了聲。
“您今天出息了啊,”鈴鐺半開玩笑地損起了白墮,“竟然沒沖出去攪和?!?p> “挨了幾句罵而已,又沒像昨天似的動手。”白墮低頭仔細看著杵下的粉末,“再說她幸虧走得急,沒看著我在這邊,不然說不準又要把我趕出去了。”
鈴鐺看著他,老懷安慰似的說:“早這樣多好,凡事多低頭,忍一忍,能保一世平安?!?p> “鈴鐺,哥哥告訴你,做人有時候自己吃點虧沒什么,但如果遇上所有的不平都不敢出頭,那就不是人了,是烏龜?!卑讐欁詈笕齻€字說得俏皮,惹得旁邊的女孩子咯咯直笑。
鈴鐺把眼皮翻上了天,“那也得量力而行吧,您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
這回白墮沒搭理他,而把曲粉倒出來,交給管此事的王師傅過目。
王師傅看完就夸:“雖然沒研得多快,但是研得精,比那幾個女娃都強?!?p> 白墮樂呵呵地笑了起來:“研曲是要下功夫的,從前我看書的時候,蘇姐姐總坐在我旁邊,低頭細細地研完一杵曲……”
他突然意識自己說多了,遮掩地笑了一下,又去忙活了。
人多,自然出活,曲料很快備好。李平夏特意去請示老夫人下曲的事宜,結(jié)果沒說幾句就被趕了出來。
許是上次那么隆重的準備被攪和了,這次老夫人和五少爺都極為敷衍。甚至扔出來一句:“事事都要問我,還養(yǎng)你們這些伙計做什么!”
李平夏無法,自己算好了時間,次日上午帶著人進窖池,依舊禮,鳴鑼啟封。
灰黃的窖泥被砸開,大師傅極盡本分,擔心新伙計們下窖有什么危險,自己最先跳了下去。
白墮二話不說地跟上,李平夏笑著訓他:“莽撞了吧,啟封的火候掌握不好,窖里就會有沼氣,人一下來,連聲都出不了,直接就暈了。”
“我信大師傅能掌握好?!卑讐櫪硭斎唬骸霸僬f我跟著您學東西,本來就應該替您沖在前面的。”
李平夏沒再多言,讓人把曲粉順下來,矮身一點一點地耐心教他。
五窖酒全忙活完,天已經(jīng)擦黑了。
有伙計猶豫著,站在外面不肯走,等到李平夏上來,便小心翼翼地說要告假。
白墮這才想起,明天就要交餉的日子了。
溫慎自前天進城之后,就沒有回來。他們在這邊忙著,壓根兒沒察覺到外面的伙計們早已經(jīng)人心惶惶了。
李平夏好脾氣地準了假,等人都散去后,他像是擔心白墮也害怕一樣,安慰說:“你放心,少東家肯定有辦法,就算真沒辦法了,老爺走之前還留下一箱金子呢。咱們踏實守在酒坊里,不會有事的?!?p> “錢的事我擔心不著,咱們低頭釀好自己的酒就得了。”白墮忙著拾掇,頭都沒抬。
李平夏面露贊許,也跟著收拾了起來。
因為酒坊里的人走了大半,人手不夠,兩人忙到月上柳稍。
白墮回去之后倒頭就睡,直到溫紓把他搖醒了。
他睜開眼,天光已然大亮。溫紓急得眼角泛紅,捏著白墮的手格外用力,她見白墮醒了,脫口就問:“你能不能幫幫我?”
“怎么了?”白墮從沒見她慌張成這個樣子,不敢怠慢,起身問:“酒坊出事了?”
溫紓點頭,她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剛剛一隊散兵沖進內(nèi)院,把母親和惕兒帶走了。他們個個背著槍,我硬搶也沒有勝算,所以就偷跑出來想找到四哥再去周旋,可是……”
白墮奇怪:“東家還沒回來?”
“昨天夜里差人送了一千五的大洋回來,說是剩下的他繼續(xù)想辦法?!?p> 溫紓的眼圈紅得更厲害了,“我知道不應該求你,上次付紹桐在盛泰酒樓幫你平事,他欠你的人情就應算還完了,可是聽剛剛那些人的意思,母親和惕兒恐怕要賠上命去,眼下只有你一個人和付紹桐說得上話,你哪怕幫我拖一會兒,等到四哥回來也好?!?p> 如此性命攸關(guān)的大事,她自然心急如焚,可偏偏還能極盡克制地沒有將任何東西強壓到別人身上。
懂情理、知分寸,這樣的性子讓白墮不由生出幾分佩服來。他忙和溫紓一同騎馬出了門,路上問:“知道帶去哪了嗎?”
“應該是付紹桐家里吧。”溫紓猜道。
白墮打馬直奔付宅,可是大門緊閉,連敲了半柱香也無人答應。無法,他只得讓溫紓等在這邊,如果回來人好能及時知道,自己匆忙去了陸云開的當鋪。
陸云開沒在柜上支應,而是坐在椅子上翻著棋譜。
白墮沖進去,拽住他就說:“先生,我有事求你?!?p> 陸云開見他明顯一怔,旋即放下書,把他讓到椅子上坐好,慢條斯理地勸:“別急,在黔陽城,天大的事我也能給你辦好了,先喝口茶緩緩?!?p> 他吩咐手下沏茶,白墮卻攔下他:“我要見付紹桐?!?p> “啥?”陸云開的態(tài)度立馬就變了,他推了推自己的圓片眼鏡,無奈道:“老大,我上次就是因為給你忙活見付爺?shù)氖?,差點沒把命搭上,這回你又來。想見他直接去就不完了嗎?你倆之間我可得躲遠些?!?p> 白墮:“我去了,他家連個看門的都不在。溫家母子因為餉錢的事讓他綁了,眼下也不知道被帶到哪去了,再晚我怕會出人命,請先生一定要幫我想想辦法?!?p> “是因為錢沒湊夠嗎?”陸云開支著下巴“嘶”了一聲,奇怪起來:“不應該啊,付爺昨個還說,餉錢的事可以緩緩呢。他們家怕不是又有別的什么地方得罪付爺了吧?”
說著,他一屁股坐在白墮旁邊,氣道:“溫家的那哥倆誠心的吧,怎么總在付爺跟前惹事呢!”
白墮滿眼焦急,陸云開便沒再耽擱,利落地吩咐手底下的人去打聽。
一共出去兩個,頭一個估計連門口那條長街都沒走完就回來了。白墮正驚訝于此人能干,他就說:“付爺往城西南的集市口殺雞去嘞,好多人都奔過去看熱鬧吶。”
看來是滿大街都傳開了。
陸云開問:“知道因為什么嗎?”
那人搖頭:“齊哥找付爺近前的人打聽去了?!?p> 白墮不再耽擱,起身就走,陸云開追在后面叫了人力車。
車夫健談,跑開步子,興奮地說:“今天這陣仗可大,半城的人都圍去看熱鬧,就一會兒的工夫,我已經(jīng)跑了三趟集市口了?!?p> 集市口是朝廷未改之前,處決刑犯的地方。那本就熱鬧,人來人往,還有終日無事的,守在那邊閑談。
人力車夫很快把兩人送到了地方,圍觀的人烏泱泱一片,根本瞧不見里頭的情況。
陸云開給了錢,順便問:“知道今天鬧這出是什么嗎?”
車夫:“交不上餉錢唄,年年不都得鬧出點動靜嘛!”
白墮一聽臉就沉了,陸云開卻愈發(fā)疑惑:“怎么可能呢,付爺親口說了今年的餉錢得變變啊……”
他邊琢磨,邊靠著自己欺行霸市的拳腳,帶著白墮擠到了最里邊。
雖然早有準備,但白墮還是被眼前的情形震得一怔。
付紹桐端坐在后面的棚子里,兩旁邊站著六個黑衣伙計,再旁邊,是兩排背著槍的散兵。
人群的正中央立著兩根十字木樁,上面五花大綁的,正是溫老夫人和五少爺溫惕!
老夫人的腳下架著干柴,而溫惕卻光腳站著冰上,他不停地用腳搓著冰,嘴唇已經(jīng)凍得發(fā)紫了,依然不肯停下,樣子看起來十分詭異。
“這是在干嘛?”白墮脫口問出,身側(cè)的陸云開也是一臉茫然。
旁邊有好信的人替他答了:“付爺說了,這兩個人,只能活一個。兒子腳底下的冰化了,正好能把老娘腳下的柴火洇濕。未時點火,要是柴火沒濕透,就燒死老娘,要是濕透了,就打死兒子。那兒子急的,已經(jīng)尿過兩回褲子了。”
“這也……也太……”白墮從前在京里,不是沒聽過酷刑,但如今事情放到他眼前,仍舊覺得駭人。
“你知道什么哇?他們家心黑,有錢還不給付爺交餉?!蹦侨司褂袔追值靡猓骸盎钤撌帐八麄?。”
木樁之上的老夫人已經(jīng)快要暈了,若不是有繩綁著,許是早就癱到地上了。
溫惕更是一臉慘白,連聲哀求:“你放了我們,我四哥有錢,他一定會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