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過來時,又是清晨。
昨日在竹屋前的石階上吹著風,伴著初夏青竹的芬芳,云緹看著星星看著月亮,不知不覺就睡著了。睜開雙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蓋著被子,云緹側躺著,取出頸間的墜子,仔細端詳。
房間里還彌漫著苦澀的藥味,濃郁刺鼻,云緹皺了皺眉頭,推開了窗,果真這小屋子通通氣后,竹子的芬芳清香被風送來。云緹素來不喜歡苦的味道,生病本就傷人,唇齒間還要遭一番罪,也不知道創(chuàng)世之神為何將草藥變成這個味道。
云緹打開了門,那陽光便照了進來,一時晃得她睜不開眼,指縫中瞧著有一個人徑直走了過來,他背光而來,周身像鍍了一層金邊,衣袂翩翩。來人薄唇微微上揚,眼中帶笑,手里端著一碗稀粥。這樣一個畫面是好看極了,景色配合著人,就像畫卷里走出來的少年。
云緹啊云緹,你可真真是素了千年,已經(jīng)昏頭到這個地步,癡饞一個人間少年郎的面容到這個地步。果真是當人當久了,染了這重色的臭毛病,丟人丟到老頭家了。不行,這段時間是萬萬不能瞧那些話本子了。
云緹這張臉月老說遺傳她親爹,偏清冷掛的,不笑的時候有幾分疏離感,想必一開始那些孩子不愿意隨她入谷,也是這個原因。云緹清了清嗓子,收回自己那番胡思亂想,靠在門上。
“昨日,我替你尋回這寶貝吊墜,又把你從這冰涼的石階上抱了回去,這兩分恩情,你打算怎么報答我啊?!蓖跣?,哦不,魏景珩,他的笑里帶著一點不懷好意,云緹心中生起一絲想把門關了起來的念頭。魏景珩又強調了后面兩個字,“云緹。”
云緹心想這少年怎么老喜歡逆了她的意思,于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老身長你……”
“老身在人間呆了三百余年,按照輩分你應該喚我一聲姥姥?!蔽壕扮窦毩思毶ぷ?,學著云緹的模樣,端著長輩的架勢,重現(xiàn)了她曾經(jīng)說過的話。
魏景珩將那碗粥放在屋內(nèi)的桌子上。云緹睡得好,心情還不錯,也沒有因此生氣,她自認為應該是長輩那般帶著慈愛的目光看著他。
“這般沒大沒小,你要如何?”
云緹有種不好的預感。他不會像那些狗血話本一樣說什么以身相許的肉麻話吧。
云緹搖了搖頭,讓那個奇奇怪怪的念頭煙消云散。
魏景珩收斂了嬉皮笑臉的模樣,規(guī)規(guī)矩矩地向云緹作了個揖,鄭重其事地說著“請姥姥您大發(fā)慈悲,替我九皇弟算上一卦?!?p> 云緹羞愧萬分,那些話本子就是害人,她都給忘了魏景珩此行的目的。云緹有一絲絲不自然地走到屋內(nèi)。
“你這少年懂得什么叫知恩圖報,老身也不是那等無理取鬧之人,隨我來?!?p> 魏景珩瞥了屋外的小沉子,又氣又好笑,“他倒是什么都和你說了。”
魏景珩跟著云緹走到了竹屋的另一間,心中感嘆這屋子雖小,但五臟俱全。由竹子做成的簡陋屏風隔開臥室,另一邊是云緹的書房,說是個書房其實是她畫個畫看個書,消遣時光的地方。全屋上下最貴的就是那張梨花木書桌,側面鏤空雕著祥云的紋案。說來也巧,這桌子是魏景珩的祖父送來還恩的。當時的云緹并不知道他是皇家人,云緹只是瞧他穿的貴氣,也許是個富庶商賈,指間有常年用筆的繭子,虎口處也有繭子,云緹覺得他可能是個想考取官名的年輕人,便同他說只要努力便能達到自己的目標。
也許初初見到魏景珩時,覺得他似曾相識,是這個原因吧。
云緹和魏景珩坐在書桌兩旁,兌水研磨,魏景珩將九皇子的生辰八字寫在紙上,他的字清秀卻有風骨,起筆有力,筆鋒瀟灑。
“貴妃家中可有類似病狀?”
“并無?!?p> 云緹想著不是家中世代傳的病,那就是遇到了什么奇怪的東西。她不考慮地界那些妖魔鬼怪,因為這一任地宮之主向來守本分,御下極嚴,地界與人間相連之處天界也曾派人鎮(zhèn)守。
“小沉說他自六歲起身子每況愈下,他那日可曾發(fā)生過什么,溺水或是重傷?”如果是溺水那就好辦多了,通常溺水之人,也算半個靈魂送入了地界。
“未曾,我當時已被母親帶回宮中撫養(yǎng),所以與他同出入學堂。前一日,他在學堂里同往常一樣,第二日晨起時便身體不適,起初還以為是受了風寒?!?p> 魏景珩腦海里仔細回想了那一日發(fā)生的場景,“回宮途中,皇弟與我分開一炷香時間不到,但是匯合后,他也沒有受傷,更別提落水?!?p> 中途分開過一炷香的時間?
“他可有提為何要與你分開一炷香時間,那一炷香時間,他可有發(fā)生過什么?”
云緹向來知道月老的那點思路,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所以月老很早會將人間千年以后的故事寫完,這世間推回去。她想起來了,有一段時間,月老跟吃錯藥了一樣喜歡把人的情感寫的那叫一個錯綜復雜,處處埋下伏筆。
云緹慶幸自己那時候當看話本一樣窺探凡人的一生,盡管此刻她的記憶開始缺失,但是憑借對兩位老頭的了解,絕對有貓膩。
“說來慚愧,皇弟說見著只蝴蝶便去追了。那時候我都十歲了,早就不是追蝴蝶的年紀了?!蔽壕扮裾f到此句,那藏匿起來的孩子氣又溢了出來,好像他現(xiàn)在年紀有多大也一樣。
在一個千歲仙者,哦不,前仙者,現(xiàn)在就是個“人”,面前表現(xiàn)成熟,那是絕無可能的。
“那九皇弟他……”魏景珩緊緊盯著云緹的雙唇,生怕她吐露出命不久矣這般話。
云緹明白,他的小命是那貴妃娘娘救了回來的,他便對那同父異母的弟弟如此上心。貴妃與他有這么一段善緣,自然會有福澤保佑那孩子。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你皇弟有福澤庇佑,命長著呢。時機到了,自有人相助?!?p> 天機不可泄露,具體因果說了不僅害人也自損修行,云緹能做的便是暗示一下,之后如何,也要看自己的道行了。
“多謝?!蔽壕扮駪抑男姆畔铝耍L舒一口氣,他不適合眉頭緊鎖,展眉露出那明朗的笑容才適合他。云緹知道皇宮是個陰暗詭譎的地方,在那里長大的人能有如此明朗的一面實屬難得。莫名感恩他的生母意修媛給了他一副好面容,也慶幸他的養(yǎng)母賢貴妃將他養(yǎng)成這么個性子。該正經(jīng)時沒有絲毫含糊,日常生活里也不會故作正經(jīng)維護所謂皇家威儀。
云緹遞給他另一張紙,他有些疑惑。
“你的?!?p> “要我生辰八字作甚……測你我姻緣嗎,云緹。”給點顏色就能開染坊。如果可以,云緹想問村里人借來針線,給他那張嘴縫上,光看這臉就足夠了,開了口就能噎死人。
云緹毫不吝嗇地回以白眼,“看看你的命數(shù)?!?p> “生辰八字給你,若有一日你要測與我的姻緣呢,我不介意。至于命數(shù),我不需要知道,也不想要知道……”
他這一番話出口,令云緹徹底改觀。眼前的人才十八,比有些活了大半輩子的人都要通透。凡人都希望知道自己的未來,對不確定的事情充滿好奇。
“我是死里逃生之人,偷回重獲的命,便是要活那個未知。要是將我的一輩子定好了放在我面前,實屬無趣?!?p> 初夏的微風推開了竹屋的窗欞,送來陣陣青竹幽香還伴隨著山間野花的淡淡芬芳。耳畔聽到的不止是蟲鳥鳴,還有不遠處潺潺流水碰撞石頭的清脆。陽光正好,斜著透過竹屋的窗子映射在他的側顏,他低著眼帶著笑意,眉、眼、唇畔的弧度都那么剛好,好到想讓云緹畫下來,又怕畫下來那意氣消散了。
云緹側過臉臉,她能感覺到自己青絲之下,雙耳通紅,溫度漸漸升起。
雖然很丟人,但是云緹要承認,云緹這樣一個活了千年的仙人,喜歡眼前的人間少年,不是神仙眷侶那般的愛情,就是最為本能對一個軀殼的貪念,對一個人的贊許。
云緹看著他的生辰八字,小心翼翼地推演著他的命數(shù),一生瀟灑自由如他性格那般,推演到深處時,發(fā)覺他命格奇怪的很,照常理一次生死劫便足夠,可他有兩次,其中一次便是六歲那年落水,還有一次,也不遠了。云緹臉色有些不好看。
生死劫,只要度過一生便能平安順遂,沒有度過……好在生死劫都與那位貴人有關,這樣來說,賢貴妃便是他下一次生死劫的關鍵。
魏景珩看著窗外,假裝自己沒有感覺到云緹的情緒起伏。
“路,是要靠人走的?!?p> 云緹喜歡他的恣意瀟灑。
“愿你順遂?!?p> 曾經(jīng),云緹將凡人當作兩個老頭用文字組成的話本中人,短短數(shù)十載,與天界是比不得的。她也曾因為身為仙者,對凡人有些瞧不上眼的?,F(xiàn)在,她在人間活了這么些年,歷經(jīng)千帆,倒是改了眼,弱小如他們,也有如星般耀眼。
午后,云緹漫步來到村內(nèi)學堂,想聽夫子給孩子們上一課。她站在孩子們面前,看著他們乖巧卻有千篇一律的模樣,想起了魏景珩的那番話。
這些孩子里,有的是求知若渴,想成為夫子那般的讀書人,更多是因為烏云村的規(guī)矩還有來自長者的期許。云緹今日作為他們一生的旁觀者,提出她的疑惑:“除了讀書識字,你們可有別的愿望。”
愿望二字,對于只有短暫生命的凡人而言,可能窮極一生,也不能做到。可是魏景珩說了,路是要自己走的。
果真,如此開放的問題一說出來,平日里跟蔫白菜一樣的孩子們都跳脫開,那夫子嚴肅地干咳兩聲,示意規(guī)矩規(guī)矩。
“無妨。”
云緹是第一次聽到這些平凡不過的事情,都能成為凡人心中所憧憬,談及心中所喜,黑色的眼眸中能透過光芒。凡人是渺小的,但這些光芒在我記憶里,天界是不曾看到的。
云緹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云緹趴在月老的書案前,月老正在翻閱司命寫的命簿。雖然許多人生都十分相似,但是司命還是一卷一卷寫著每一個人的一生,月老亦是如此。
“老頭,你說凡人就是凡人,最多不過百年就要結束一生去投胎了,司命又何必這么麻煩一個一個寫?我說啊,把名字換換就成了?!?p> 月老錘了錘她的小腦袋瓜。
“天上一天,人間一年。于神仙而言百年不過轉瞬,于他們而言,那是全部?!?p> 譬如長生不老,那是仙者生來便有的能力,但對凡人而言只有極為少數(shù)有仙緣者才有一個機會。不只是長生,還有很多神仙彈指間能做到的,是他們的美夢。正因為他們沒有力量,才會去努力奮斗。
云緹突然意識到自己在天界那些年,都在虛度。
聽他們說,有的想習武,有的想學作畫跟姥姥一樣賣畫維持生計,有的想當個夫子,還有些個爭著吵著想當烏云村村長。
還有一個孩子說,想走出烏云股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云緹問了一嘴她的名字,叫荷香。
兩日后,云緹到了祠堂里候著。
祠堂里什么都沒供奉,原本說要刻個她進去坐著,嚇得云緹當場拒絕,后來這個祠堂便擺上了許多桌子,逢年過節(jié)擺個宴席,給大家伙熱鬧熱鬧。
魏景珩身體好了些,村里人便提議做了一桌好菜來感謝他,云緹沒有異議,權當是給他的答謝禮,也是場送別宴,打算明日送他離開。
這幾日相處,他是越來越不生分了,半點沒有皇親國戚的架子,和村里人稱兄道弟的,今天早晨還代替夫子領著孩子路過她窗前給她請安。有時候云緹都要懷疑他是不是花錢雇來的,但是他與生俱來的貴氣又不是一日兩日可以練成的。
他手里拿著一個大包袱,小碎步跟著他的小沉也是懷里抱著什么。
魏景珩不等云緹發(fā)問,很有默契地把她堵回去了:“民以食為天?!?p> 云緹又白了他一眼,今兒村子里廚藝最好的婦人合伙做了那么大一桌子,此等待遇都是過年才有的。
譬如這雞湯,色澤金黃、鮮香四溢。云緹原本是不想他們燒這道菜的,這是村東頭李家的小母雞,喂的豐滿,原本留著下崽多好呀。為了這個家伙,李家那媳婦就這么宰了它,輔以火腿、鮮筍,溫火熬了一下午成湯??上Э上?,浪費了。
還有那條蒸魚,王家那漢子前兩日撈的,本來想養(yǎng)著過些天去賣了,這會兒也給蒸了。這一個個的,怎么對這臭小子那么好呢。想到這里,她這個開山姥姥,都有幾分吃味。
他們卻說,“于姥姥有恩,便是于我們村子有恩,只是些菜而已,不打緊?!?p> 小沉子被深宮規(guī)矩束縛慣了,起初還不敢和主子同桌用膳,被村里人生拉硬拽給按在凳子上。閑話家常幾句后,都開始動了筷子。
用到過半,魏景珩用公筷夾了塊雞胸肉過來,嚇得云緹筷子離了手。
“你干嘛……”云緹聲音里帶著幾分顫抖。
“你一驚一乍作甚,你只吃素食哪里行?!蔽壕扮翊驒M抱過她幾次,比想象中瘦多了,輕飄飄的很不真實。于是給她盛了滿滿當當一碗,“來,云緹,多吃一點?!?p> “王公子啊……”一旁的李家媳婦開了口,“我們姥姥不食禽肉的?!?p> “為何,這雞湯滋補養(yǎng)生。”
村里人只知道云緹不吃禽肉是為了青春永駐。
云緹原身乃是天界月老座下仙鶴一只,仙鶴在禽鳥界地位雖然僅次于鳳凰,但也是只鳥不是,旁的肉類也總能讓她聯(lián)想到天界認識的一些朋友,倒也是下不了口。
“當仙人的,形象要好……”
云緹素日形象清冷疏離,像極了原身仙鶴那般,獨立于蓮池中梳理羽毛。此等厚顏無恥的話語今日從她口中說出,聽到的人一臉錯愕,連她自己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