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 云先生安
云緹接過那姑娘遞過來的紙筆,又讓荷香替她研墨,開始在紙上慢慢描繪著臺上五個女子的舞姿,雖然沒有作畫的顏料,但是將她們起舞的一瞬間定格在了紙上。身著粉色蝶紋的輕紗裙,芊芊玉手婉轉(zhuǎn)流連,似那起舞的彩蝶,那廣袖半開半合,玉足輕點后躍起,揮舞著翩翩廣袖,裙擺也隨之舞動。順著她們輕柔的舞步,四周紗帷徐徐落下,也按著樂師們指尖彈奏的韻律飄飄蕩蕩至凌空抬起的足尖。
云緹是第一次見人間的舞蹈,平心而論自是比天上還多用點心。天上的仙娥每每起舞,無不是仙法為輔,一瞬花開花落、云卷云舒諸如此類手段都能使了個大概。人間之舞,憑借點只有自己數(shù)年的功底。
云緹執(zhí)筆的手在宣紙上摩挲著,雖然一曲作罷,這幅畫還未完成,但是她細(xì)細(xì)描繪著姑娘們的身姿和眉眼,將每一處特點呈現(xiàn)。
“公子這畫,倒是與畫師們不同?!?p> 畫師們都秉持著形似,遠(yuǎn)遠(yuǎn)看去都是一模一樣,眼前這公子畫技高超,不僅形似更有神似,從畫中一看便能指出誰是誰,那伺候的姑娘們驚掉了下巴,只能默默贊嘆。這一角落與這風(fēng)月場所相悖,引來了周圍人,臺上舞女的看客除了些好色之人,紛紛圍觀了過來。
“這畫技雖不是名家正派,但是出奇的好看?!?p> 圍觀了那么多人,終究是吸引了李媽媽的注意,這也是云緹的主意??蜅D腔锶俗分约鹤返木o,身后又有紅月閣的支持,最危險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還記得餛飩攤聽聞紅月閣缺個畫師,自己沒什么多的本事,也就繪得一手好丹青。
李媽媽向周圍人陪著笑,然后擠了進來,將信將疑地拿起拿半成品畫端詳著。
“公子這畫倒是極好?!崩顙寢屬澰S道,“客官們且散了吧,姑娘們新排了一個舞,你們幾個還不快伺候客官們。”言罷,原本沉溺于云緹畫技和長相的姑娘們,只得帶著些客官散了。
“公子,二樓請?!崩顙寢層峙又乃哐?,見著個人便諂媚逢迎笑臉相待,云緹帶著荷香緊隨其后,深怕不留神走丟了。
云緹借此機會用余光好好觀察了此處,紅月閣一樓正中是大廳,四周是春花秋月四式廂房各三間。大廳正中央是一個高臺,方才姑娘們便在此跳舞,這高臺三面環(huán)著溪流,說是一種風(fēng)雅游戲叫曲水流觴。溪流的對岸便是普通賓客的位子,像云緹方才坐的小角落就是末等位子。
二樓是一些皇親貴胄的雅座,說是雅座,其實一樓也能看清他們,柱子間用綢緞簾帳遮擋著,多了幾分神秘感,這位子高了,顯得身份也就高了些。而那沒有人去過的三樓便是頭等廂房,分天地人各有三間,用處就不必多說,只是留宿的人高貴了些,三樓則有兩位武功高強的人士巡邏看守。
云緹隨著李媽媽走進來二樓一間雅座,李媽媽也十分爽快,開門見山地談道:“開個價吧。近日坊間也在傳我這紅月閣尋聘新畫師,公子來此鬧了一場,也是為了這個目的吧?!?p> 云緹接過她遞來的茶,默認(rèn)了。
“奴家雖不是什么高貴之人,在京城也呆了許久,從未見過公子你。而且公子這一手丹青,雖然不是正統(tǒng)大家畫法,但也看得出有多年功底?!?p> 丹青這門技藝,高雅,但也燒錢燒時間。這老鴇果然不是個好騙的,若是這么容易便進來藏身,反倒是讓自己不安了。
“媽媽所言極是。云某來自皇都南面一座小城,家門雖不顯赫,但也能供云某入了私塾,讀了幾年書。云某自小對丹青有些興趣,可惜后來家道中落,只能來皇都尋門差事?!痹凭熞膊凰阆咕?,這個故事是幾百年前在司命的運簿上瞧見的,“家父家母年事已高,投奔了親戚,可是云某這堂堂男兒,總不能寄人籬下混吃等死?!?p> 云緹語氣激昂起伏,倒是有了幾分真實感。李媽媽又側(cè)身看了看荷香,云緹又解釋道“管家之子,幼時管家病逝后便跟著云某做了個伴讀?!焙上惆⒌≡冢凭熯@話雖然不好聽,也算草草糊弄了。
李媽媽雖然對云緹有所戒備,但是這手丹青難得一見,自己允諾給的工錢低了許多眼前這傻小子也答應(yīng)了,最多后院雜房暫時收拾起來給他當(dāng)個屋子,讓他暫住一個月,等花魁賽后趕出去也無妨。
李媽媽出去了半柱香的時間,拿回了一張契約,簽上她的名字和手印。
“云惕?”警惕的惕,倒是像個男子的名字了,“這名字與那傳說中的老妖怪云緹姥姥有些像了。”云緹知道,自己在坊間的傳聞可不好聽。
“這名字倒是觸了些霉頭,不如直接喚云先生?!崩顙寢屨f道,“后院那雜房媽媽我剛派人去收拾了一下,明日住進去便是。今日你二人便在一樓的廂房里湊活一晚上吧?!?p> 后來,李媽媽又給她介紹了這一個月云緹的任務(wù),雜院是在后院的最西側(cè),越往東住著品級越高的姑娘,云緹要先將三位花魁姑娘畫完以后,畫八位次席姑娘,最后將末等姑娘畫了。
稍晚了些,忙碌了一日的云緹住進了最末等的月字三號房,這是云緹自己要求的,雖說紅月閣今日不忙碌,但是總有幾間留宿,云緹身邊帶著荷香,住個最偏的圖個清靜。
第二日。
“云先生這畫,奴家喜歡得緊。”這聲音來自云緹畫的第一個女子,這女子名喚緋胭,是這紅月閣三大頭牌之首,眉眼嬌媚似鮮花般濃烈,一身胭脂色散花紗裙,著絳紅色金絲披帛,云緹作畫時便感嘆其身材上佳豐腴有致。
站在一旁用團扇掩面笑的那位清麗女子,便是第二位頭牌姑娘,綺綠,清雅若三春楊柳,那身雪青色蓮紋百褶裙襯得她更添幾許溫婉可人,“云先生畫下的緋胭姐姐,如此動人,不知道明日先生畫中的綺綠,能否有姐姐的幾分風(fēng)采?!?p> 云緹嘴角彎了一彎,一襲男裝的她,這一笑可讓兩個頭牌姑娘心顫了一顫,“云先生莫要笑了,我這綺綠妹妹可禁不住您這一笑。”
云緹也不多言,自己雖著男子服飾,心卻還是個女子的玲瓏心思,倘若是個男子定會覺得這二人姐姐妹妹和氣親昵,可她知道這表面和睦,言語中還是有著幾分對立。云緹明白這番對立倒也不是為了自己,許是常年爭奇斗艷所致,這二人火藥味如此重,云緹不由地對那第三個頭牌產(chǎn)生了好奇。
午時未到,云緹便將那緋胭的小像勾勒完畢,照著緋胭所想寥寥添上幾筆,那白白凈凈的紙上呈著桃花幾朵,墻沿落了幾瓣。
本來午后休整一番,便可以用李媽媽提供的各色顏料讓那畫變得靈動,可綺綠不想當(dāng)那第二人,扮著委屈讓云緹也將自己的小像勾勒出。
用過午膳后,綺綠用了各種托辭讓緋胭不在一旁觀看,她就倚著張梨花木椅,手里捻著那把團扇,眸中含露,我見猶憐,活脫脫一幅待字閨中柔弱小姐的模樣,她也不服輸?shù)刈屧凭熢诒尘吧袭嬃艘怀剀睫?,魚戲蓮葉間。
直到晚間,李媽媽來過目時,看到了兩幅未畫完的小像,和她身后一個不大起眼的女子相視一笑,隨即轉(zhuǎn)移了話題,”這畫呢媽媽我滿意的很,秋水將你的房間收拾好了。蓁蓁,你過來跟云先生說說你有什么要求?”
李媽媽打量著那兩幅畫,笑的合不攏嘴,又想起自己給云緹的工錢不過以前那畫工的三分之二,笑的便更燦爛了。
那個不太起眼的女子福了福身,走了上前。這第三個頭牌,竟然是眼前這個安安靜靜的女子,她站在一堆有說有笑的姑娘間,有些格格不入。她一身藕荷色素衣,款式并不新穎,頭上也沒有多余的簪子裝點,素面朝天。令人費解的是,蓁蓁看上去二十三四的模樣,而其他兩個頭牌都才是二八年華的女子。
蓁蓁也感覺到了異樣的目光,回過頭朝著云緹笑了一下,“給先生見禮了?!毕噍^其他兩個個性鮮明,云緹還是喜歡這樣的女子,呆在她身邊不會覺得累?!拜栎铔]有什么要求,全憑先生?!?p> 云緹點了點頭,她也發(fā)現(xiàn),蓁蓁看著自己的目光從方才的疏離有禮,到現(xiàn)在突然眼前一亮,莞爾一笑。云緹其實沒有太在意,只當(dāng)是和方才二位一樣,見著個俊朗男兒郎便心生歡喜。
月上了樹梢,照著那微紅的楓樹,云緹已經(jīng)能幻想道深秋圍墻里那一片火紅,那一定好看的緊。楓樹的枝椏越過了那方白色高墻,云緹隱隱約約看見了一個黑影翻身躍了出去。不到一刻鐘時間,一些家丁拿著棍子,兇神惡煞地跑了出來。
“這幾日真不太平,讓廚房里那些安分點。”為首的爆了句粗口后,開始命令手底下的人。
“大哥,您小點聲,小心墻上長了耳朵?!?p> “笨蛋,沒文化的,那叫小心隔墻有耳?!睘槭椎暮诡?,“這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人不睡覺的?!?p> 云緹躡手躡腳地回到了床榻上。
翌日。
云緹已經(jīng)住進那由雜房收拾出來的小屋子,雖說灑掃了一番換上了干凈的褥子,終究有幾分灰塵味道,云緹將要上色的兩幅小像晾在小院子里,從井里舀了水,將挑好的顏料兌水調(diào)了調(diào)。
先是緋胭姑娘那幅,黛石色重新描摹了一遍她的鴉絲,明媚如她,無論是妝容還是衣裳,云緹都挑了重些的,更能襯的她肌膚雪白,背景的桃花相對用色淺了點。再是綺綠那幅,淡雅如她,以花青色和翡翠色為主,團扇上和背景繪的荷花用淺淺的水紅色浮了一層,令畫面靈動了些,卻不喧賓奪主。
云緹將畫晾在陰涼處令它自然風(fēng)干,本來想午后小憩片刻,從門口走進來個人,若是她沒有出聲,云緹瞇著眼都沒有注意到她。
“云先生安?!?p> 是蓁蓁來了,瞇著眼靠在一棵樹下的云緹聞聲便坐了起來,從屋子里搬出來個小凳子邀她。蓁蓁與昨日穿的略有不同,一身若草色素裙,顏色是比昨日的亮眼些,但仔細(xì)瞧瞧,還是些老舊的款式,云緹暗想,蓁蓁雖說年歲長了,再不濟也是個紅月閣的頭牌,這一身行頭混得還不如部分末席。
“蓁蓁姑娘來,可是有話要囑咐云某?”
“讓先生您見笑了,今日來是希望先生能將蓁蓁畫的出彩些……”
在云緹心目中,蓁蓁不是那爭強好勝之人,無論是脾氣秉性還是穿著打扮,都能隱匿于人中。云緹想到此處,給她倒水的手還是停了一瞬間。
蓁蓁本就心比旁人多了一竅,常年在此生存,更是練就玲瓏知心,能察言觀色的本事。她看穿了云緹心中的小九九,欠了欠身子,回話道:“云先生,聽您這口音不像是皇都人士,您可知道,這皇都的物價都超出旁的不少?!?p> 云緹默認(rèn)。蓁蓁從衣裳里取出一個荷包,里面裝了幾兩銀子,云緹剛要拒絕,蓁蓁直接塞進了云緹的袖子里頭。
云緹見她如此堅定,只想著日后有機會還了回去。
云緹喚了荷香遞過來一張紙,狼毫比舔了舔墨。
“云先生您可能不知,這小像在花魁賽那日,是要掛起來供客官競價的?!?p> 云緹抬起了頭,與蓁蓁的雙眼對視著,缺錢二字太過于打擊人,云緹與她不過點頭之交,出言還是要三思。
“先生想的沒錯?!陛栎栎笭栆恍?,一片熟透了的紅色楓葉跌落在她腳邊,她垂下了腰,撿拾起來,看著楓葉的紋路,神色中透露著一絲絲溫柔,這份溫柔不像是少女懷春,更像是慈母的守護。
蓁蓁注意到自己走了神,將那片楓葉藏進了袖子里,重新坐回了那方小凳子,“蓁蓁今年二十有二,我們這種身份的都是以青春為本錢,以色侍人。蓁蓁雖有頭牌之名,實際是不如那兩位妹妹的?!痹凭熤?,“紅月閣從不養(yǎng)閑人,李媽媽已經(jīng)提醒了,今年是我最后的一個機會。若是不能驚人,便要發(fā)賣了我去別的地方?!?p> 說到別的地方時,蓁蓁面露難色,甚至帶著一絲恐懼,她牽住云緹作畫的手,“還望先生相助,蓁蓁需要這份長久安定的工作?!陛栎枰庾R到自己失了態(tài),手縮了回去。
“若是長久的工作,尋個小店打雜或是進達官顯貴的府邸做個丫鬟,也是安穩(wěn)?!痹凭熑肓诉@閣作畫幾日,從各種人口中聽到的蓁蓁,都是不爭不搶溫柔恬靜的女子,“此處終歸不是個好去處?!?p> 蓁蓁看著遠(yuǎn)方的楓樹,眼中似有淚打轉(zhuǎn),“你還年輕,是沒當(dāng)過娘的。”
云緹忽然面色一紅,想個說謊的小孩被當(dāng)面拆穿,“云某一介男子……”云緹怕是自己哪里露了馬腳,打量了自己一番,服飾打扮還是聲音都偽裝的很好,照理來說,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云緹問道。
“我是當(dāng)過娘的人,自見你第一面起,便知道你是女兒身……”蓁蓁心里念著,既然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不如就說個徹底。其實蓁蓁隱約間也感受到,從第一面起便知道眼前的女子,是個可信賴的人。
云緹知道進這地方的女子,多半是可憐之人,未曾想,蓁蓁的命運如此多舛。
“我與你一見如故。見你年紀(jì)應(yīng)比我小,私下里,喚你一聲小云兒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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蓁蓁原來叫柳臻臻,是沅城柳鎮(zhèn)一小戶家的女兒,柳父是個讀書人,柳母有一雙巧手善于紡繡。為了讓蓁蓁可以嫁個好人家,柳父柳母籌錢攢了豐厚的嫁妝,將蓁蓁嫁到沅城主城一戶商賈人家為妻。
蓁蓁命好,何家公子與她一見鐘情,婚后自是寵她愛她。蓁蓁十八歲那年秋天,替他生下一個女兒,取名憶兒。憶兒一歲那年,襄國與原國邊境起了戰(zhàn)爭,何家公子棄文從軍,這一去便沒回來。
何家沒了后,憶兒又是個女兒身。何家那老太太向來看不上柳臻臻一個小戶女子,此時兒子犧牲了,更是把一切罪過安在她孤兒寡母身上。將她母女賣給了人牙子,隨后對外宣稱染病離世。
柳父柳母傷心過度相繼離世,而蓁蓁用嫁妝向人牙子買回了憶兒的名契,并托付給皇都城外一戶好心的農(nóng)家。自己被仿造了名契,賣入了這紅月閣。在此的日子苦不堪言,每每想自我了斷,會想起了憶兒,看著她漸漸長大。憶兒雖然不在自己身邊長大,但是農(nóng)戶夫婦從小教導(dǎo)她,每次偷溜出去,憶兒都會抱著她甜甜地喊著娘。
如今,憶兒已經(jīng)快五歲了,她越長大,蓁蓁就越害怕,怕她會受到欺負(fù),日后如果要許配親事,自己這個身份恐怕是會影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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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給她攢下更多的嫁妝,讓她未來嫁個更好的人家,不能走我的老路……”蓁蓁臉上兩行淚,雖然面帶微笑,但云緹知道她心中的苦,“我還沒有攢夠,我還不能被重新賣到別的地方,不然我會見不到憶兒的……所以,小云兒,你幫幫我可好,只要能在花魁賽拔得頭籌,我便還有機會?!?p> 云緹替她拭去淚,遲疑了片刻。
“那你呢……你是憶兒的娘啊?!?p> “我……”蓁蓁笑了,“柳臻臻自十九歲那年便隨郎君去了,我的時間和幸福也是偷來的,只要憶兒好,我又何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