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名存實亡
朱允炆的眉梢一揚:“可見天助我也,各位卿家認(rèn)為如何打好這削藩第一仗?”
齊泰上前一步:“臣以為,應(yīng)當(dāng)聲東擊西。曹國公李文忠之子李景隆乃將門之后,可讓他以加強(qiáng)北方防務(wù)為由,率兵北上,經(jīng)過開封時突然襲擊周王府,周王定不設(shè)防?!?p> 瑤光殿雕梁畫棟,雖不及乾清宮宏偉氣象,但亭臺樓閣和花草樹木都整整齊齊,方青池過去的時候,方青瑤正立在夏日夕陽的余暉中調(diào)弄著廊下的八哥,金光閃閃的九翟冠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一名宮娥走到她身邊,輕聲說了幾句話,她便回轉(zhuǎn)了身一笑,流露出少女的爛漫:“阿姐!”
又是一年多未見,青瑤臉上已經(jīng)脫去稚氣,容貌神色與方青池越發(fā)相近,就連不同神態(tài)的笑容,也幾乎一模一樣,方青池看著神肖自己的妹妹,見她桃紅褙子的盤扣上如小時候一樣,用細(xì)細(xì)的鋼絲串了兩株玉蘭花,發(fā)出陣陣清香,微微恍了一下神。
方青瑤親熱地執(zhí)了方青池的手:“阿姐,你來得可巧,宮里的玉蘭花開得正好,我讓人也給你串幾串?!?p> 沿著白玉臺階而上,進(jìn)入瑤光殿的殿門,方青瑤拉著方青池的手,并肩坐在琉璃七寶沉香塌上,拿起一個細(xì)口茶壺,徐徐地將茶水注入一個青花瓷茶盞,散發(fā)出茉莉的清香:“今年新做的茉莉花茶,陛下最喜歡了,阿姐也嘗嘗?!?p> 清甜的茶水溫度剛好,另有一股熟悉的清涼口感在口中氤氳:“你加了薄荷?”薄荷并不易得,而且青瑤不喜歡薄荷。
“阿姐不可能總住在乾清宮,所以自阿姐入宮以來,我便為阿姐準(zhǔn)備好了阿姐喜歡的東西。等到阿姐一來,也不會難以適應(yīng)?!鼻喱幮Φ谜嬲\,又執(zhí)了方青池的手走向一個種滿碧竹的小院,推開院門,只見一張雕精衛(wèi)的矮床上覆了一床蠶絲錦被,用了平螺母鈿工藝的純黑漆花塌靜靜放置在窗下,上面擺了一個青色的哥窯瓷花盆,花盆里注了半盆水,養(yǎng)了一株紫色的睡蓮;一架雕著竹子的紫檀衣柜安靜地矗立在墻角;一張飛天壁畫地毯上,陳設(shè)著一個花梨木矮幾,上面擺著兩只繡著丑兮兮的小鴨的錦墊。這屋里的陳設(shè),竟與蜀中她的閨房一模一樣。
“這兩只錦墊,還是我請蜀王妃從蜀中差人帶過來的?!狈角喱幍靡獾刂钢莾芍粔|子,“這可是我第一次的繡品,阿姐來應(yīng)天府的時候太匆忙了,居然忘了帶。還好陳長老提醒了我?!?p> 蜀中到應(yīng)天府并不近,最快的速度把兩只墊子弄過來,也要從自己入宮那天算起……方青池的心陡然一沉,自入宮以來,文家一個消息也沒有過來,原以為自己寄出去的消息都被朱允炆攔截了……如今看來,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娘上一次入宮看你,是什么時候?”
方青瑤掰了掰手指頭:“差不多有三個月了?!?p> “你能不能讓娘再來一次?”方青池的神色有些焦躁,卻見方青瑤狡黠一笑。
“娘娘,翰林院文學(xué)博士夫人來了?!币幻麑m娥掀開簾子,跟在她身后的,正是鄭睿。
鄭睿見了方青池,愈發(fā)清瘦的臉龐在宮燈的映射下泛出柔和的光,她含笑伸過手:“阿池。”
方青池亦站起身,疾步上前,握住了鄭睿的手:“娘……”
一旁的方青瑤抬了抬下巴,身邊的宮娥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方青瑤走到一個矮幾旁,取了幾上一個盛滿玉蘭花的小巧竹籃,耐心地穿起了玉蘭花。
方青池這才穩(wěn)了穩(wěn)心神,緩緩道:“娘,我犯了大錯……”
鄭睿用目光制止了她的話,輕輕搖頭,低聲說:“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不要說你,就連陳長老也不能免俗……”她看著方青池驚懼的目光,點了點頭,又繼續(xù)道,“既然犯了錯,你便要聽從陛下的安排,好好自省反思身為文家家主的職責(zé)。至于文家,你不用擔(dān)心,陳長老暫時掌了家主印,王長老、張長老、宋長老都會幫襯著?!狈角喑氐男囊稽c一點沉了下去,王若、張云、宋婉,全都與陳素一同倒戈了?難道這場算計,徹頭徹尾都是陳素的謀劃?她不僅要向胡惟庸復(fù)仇,還要向朱元璋復(fù)仇,甚至是他的子孫,不惜生靈涂炭?是了,她已經(jīng)不是文家家主了,無須再遵守文家家主的規(guī)矩。更可怕的是,她還會奇門遁甲之術(shù)……
鄭睿見方青池若有所思,輕輕翻轉(zhuǎn)了手,覆住方青池的手背,指尖輕輕在方青池的手背上劃了幾筆,同時認(rèn)真地說:“娘的身體越發(fā)不好了,打算在家陪陪你爹,順便替你兩個哥哥議親……”
直至鄭睿告退,方青池還在怔怔地琢磨鄭睿給她的那個字:三橫一豎一橫。依著她的處境,難道是個退字?她原本身后是文家,如今她的家主名存實亡,還能往哪里退?思忖之間,青瑤已經(jīng)把穿好的一串玉蘭花掛在了她的盤扣上:“阿姐,你看我做的玉蘭花串可好看?”
方青池?fù)嶂乜诘挠裉m花,看著笑靨如花的方青瑤,想起小時候與方青瑤一邊串著玉蘭花一邊看街邊頑童玩拔河的游戲,難道鄭睿的意思是:退便是守;既然彼時進(jìn)攻不利,便采取守勢,以不變應(yīng)萬變。只是,鄭睿不太可能給自己傳遞一個這樣一個顯而易見的處理方式,一時思慮堵塞,竟沒有任何頭緒。
“阿澤,若是兵部尚書你不中意,那戶部尚書怎么樣?”送走了齊泰和黃子澄,朱允炆坐回殿中,轉(zhuǎn)頭問魏澤道。
夜幕降臨,八角宮燈已經(jīng)點上,擾人的蟬鳴也較白天減弱了幾分,魏澤若有所思地盯著桌子上的貔貅鎮(zhèn)紙,聽見朱允炆的詢問,回神淺笑道:“陛下,阿澤已經(jīng)說過,若是陛下堅決要授予阿澤官職,阿澤只能歸隱山林了。”
“自父親和皇爺爺去了之后,我的身邊可以倚仗并且信任的人,也只有你了?!敝煸蕿刹辉倜銖?qiáng),略有歉意地看向魏澤,“阿澤,你就像我的長兄,教我讀書識字,讓父親關(guān)注太后和我,讓我在皇爺爺面前嶄露頭角……可笑我還嫉妒過你?!毖矍伴W過棲梧臺上,方青池明媚的笑顏和動人的懊惱;文家家主大宴上,方青池和魏澤駐足暢談傾心一笑。他可以習(xí)慣她對自己的無視,也在習(xí)慣她將嫁給魏澤的事實。真正讓他介懷的是,燕王從不離身的螭虎玉墜便出現(xiàn)在方青池書房的筆筒里,而她一句都未申辯……
只怕與她有著一紙婚約的魏澤,會比自己更加難堪。思及此,朱允炆看向魏澤的目光更加復(fù)雜。
“我想見一見她?!蔽簼珊仙鲜种械囊痪頃?,放在一旁。
“《神醫(yī)傳》?”朱允炆瞄了一眼書的封面,“這不是皇爺爺下令銷毀的禁書?”
“殿下可以看一看?!蔽簼稍频L(fēng)輕道,“畢竟,也是這部書讓燕王注意到了阿池。”
“你的意思是……”朱允炆有些吃驚,“皇爺爺千辛萬苦要找的莫先生竟是青池?”若不是得封皇太孫的那日,路過西市,親眼見到那個朱元璋盛怒之下處死的書肆老板,他可能也不會去翻看朱元璋親自下令封禁的市井小說,書中的分田、印鈔、奇詭醫(yī)術(shù)和權(quán)謀,幾乎涵蓋了他登上帝位所學(xué)甚至聞所未聞的內(nèi)容,若是得到此人,不要說穩(wěn)定天下,就連謀奪天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燕王真是何德何能……朱允炆緊鎖眉頭,神色忽明忽暗,暗暗在袖子里握緊了拳頭,指甲刺破手掌,流出了鮮血。
魏澤偏轉(zhuǎn)過頭,看著朱允炆衣袖下滴落的鮮血,微訝地抬起眼:“陛下……”
朱允炆將受傷的手負(fù)到身后:“我會替你們安排?!?p> 夏日星空明凈如洗,一顆顆星辰鑲嵌在夜空中,如一雙雙幽深的眸子,冷冷注視著世間的人情詭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