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牧將最后一節(jié)蛀空的桑柴塞入灶臺，灶內(nèi)溫火不旺，看樣子還需添柴。
他順手抓向一旁，反握于手的書卷滯了滯，面露幾許難色。
屋外有寒風(fēng)呼嘯而過，腦后窗欞上掛的紅絲帶，也隨之飄揚(yáng)起來。
灶臺前的陳牧不去細(xì)嗅，也能聞到濃濃的熏煙里混雜著一股胭脂味，不搭的令人反胃。
“小牧哥，莫要舍不得，手里的書燒了就是，往后有我玲兒姐呢！”
窗外，齊房高的榆樹丫上，坐著一名半大小子，他一邊歪嘴吐著口水，一邊合上手中的胭脂盒。
“啊呸！一點(diǎn)兒也不好聞，我姐還把它當(dāng)個寶貝呢！這孬風(fēng)吹的，把胭脂都吹進(jìn)俺嘴里了……啊呸！呸呸！”
“誒喲，二牙子，我的二郎喲！你手里的可是慶芳齋的胭脂，三吊錢一盒哩！”伙房內(nèi)盛裝打扮的婦人連忙停下手里揉搓面團(tuán)的動作，指著窗外笑罵，“等過了除夕，你阿姐就是將軍夫人了，二郎往后去了將軍府里走動，可不能再這樣任著性子胡鬧下去，要讓姨說啊，還要多學(xué)學(xué)你陳家哥哥才是哩！”
“瞧她大姨說的！人陳家子啊……那也是能學(xué)來的么？人家陳家書香門第，打從爺爺?shù)陌斈禽厓浩鹁褪亲x書人，聽說啊，還是個大官呢，咱們李家可學(xué)不來……二郎，聽嬸子的話啊，你玲兒姐能被張將軍看中，可是修了好幾世才換來的福分嘞，你往后……誒，那陳家子，你個書呆子別傻愣著，趕緊再添些柴火，千萬別誤了做年飯！”
三嬸說罷，又多瞅了幾眼正在添柴的陳牧，似乎覺得他笨手笨腳的，面上流露出濃濃的嫌棄之色。
“還讀書嘞！要依俺婦道人說，這年月讀書有個逑用！二郎千萬別聽你姨的！咱就說之前的知州老爺吧，怎么都算天底下數(shù)一數(shù)二的讀書人，榜眼郎，對吧？你看看，你看看，人家‘義軍’可還沒打進(jìn)城里來哩，剛在南邊錢塘門樓子底下嚷了幾嗓子，立馬啊，就嚇得他趙知州尿了腳！逃了！不管妻兒老小，一人逃了！”
二嬸的話說到這里，顯得很是憤慨，她放下手中菜刀，向陳牧所在的灶臺邊又多看了兩眼。
“嘖嘖嘖，還讀書人呢！如今這讀書人，倒真不如城里頭的軍爺嘞！俺村上好幾戶人家，打破頭要給女娃娃兒找軍爺嫁，更別說咱們家的玲兒姐了，生養(yǎng)的好、長得俊，那要嫁的呀，也是位大人物……聽說那位張將軍，手底下管著幾百號人嘞！”
“她二嬸，就數(shù)你嘴長……我說陳家子，你身子可好些了？聽她爹說，你前些日子還下不來床，今天見你氣色倒挺不錯……誒，你別走?。￡惣易?，你這一回出了三斤凈白面，我們李家肯定不會虧了你的，往后說不準(zhǔn)吶，去求求張將軍張姑爺，準(zhǔn)許你個衙頭當(dāng)當(dāng)……”
“你也少說兩句吧！陳家子平日跟玲兒……陳家子，莫錯了時(shí)辰，記得來家里吃年飯！”
“……”
從伙房里走出來，陳牧吐出兩口濁氣。
面對街坊鄰里、七姑八嬸的冷嘲熱諷，他之所以一言未發(fā)，倒不是因?yàn)樾摒B(yǎng)高、脾氣好，只因他的心思全然不在這里。
實(shí)際上，陳牧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或者說，他曾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
他來到這里，尚且不足兩天的時(shí)間。
這里所有的一切，對于陳牧而言，都還是陌生的。
陌生的天，陌生的地，陌生的人和環(huán)境……
這邊的陳牧站在小院里仰天愣神，那邊榆樹上的二牙子卻跳了下來，三五步跑到他跟前。
“小牧哥你看什么呢，誒，小牧哥，你說，我姐嫁給張將軍以后，我，李二牙，能不能也當(dāng)個將軍？”李二牙一邊說，一邊拍了拍自己算不上壯碩的胸脯。
陳牧聽后收回飄散在外的思緒，低頭看向面前的半大小子，眨了眨眼，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牧哥，你笑的可真難看！你別以為我小啊，什么都不懂，我全都看出來了呢……小牧哥你別傷心噢，等以后我李二牙當(dāng)了將軍，給你找十個，不對，給小牧哥找一百個！找一百個跟我姐一樣好看的娘子，天天給你做酥餅，天天吃肉菜，還陪你玩蹴鞠！怎么樣？怎么樣嘛？！你就笑一下，笑一下嘛，我的小牧哥！”
“……好！”陳牧哂然一笑。
“那小牧哥，孫大圣被太上老君收進(jìn)煉丹爐以后，后來呢？后來怎么樣，大圣沒事吧？孫大圣能上天入地，肯定會沒事的，對吧？你快告訴我嘛！”
李二牙糾纏許久，陳牧終是拗不過半大小子，再次為他講起《西游記》來。
只是他在講述途中屢屢分心，又屢屢被二牙所發(fā)覺，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連小孩子都唬不住了。
那小子聽了一會，自覺沒趣，留下陳牧一人，自己上樹玩去了。
陳牧呢也待不住，想走。
畢竟，這里是別人的家。
他的家倒也不遠(yuǎn)，就在隔壁，只要跨過隔在兩家之間的柵欄，他就到家了。
那柵欄實(shí)際上也不高，將將超過膝蓋寸許。
但他還是選擇了走門，走正門。
更準(zhǔn)確的說，他是把李家門前僅剩的半扇門挪開，出門以后，再把那半扇門搬回來擺放好。
出了李家，沒走十步，陳牧停下腳步，解開面前院門上的系繩。
這說來倒也稀奇，陳牧回到自家院子，卻也顯得格外拘謹(jǐn)，一時(shí)間不知是站是坐，看上去像個外人。
這邊的陳牧剛剛回到家中，屁股還沒挨上石凳呢，那邊樹上的李二牙就開始扯起嗓子大喊大叫。
“誒誒誒，是姐夫！不是，是姐夫的兵來了！小牧哥、大姨、三嬸你們都快來看！”
……
☆
宣和二年(公元1120年)，臘月二十九日，子夜，大雪。
陳牧蘇醒于杭州城中的一間土屋內(nèi)，當(dāng)夜屋內(nèi)無光無亮，左右尋覓半晌，叩墻拍床，無人回應(yīng)，更無犬吠。
不知過了多久，陳牧才極為艱難地從床上爬起。
他在床邊坐了片刻，再次確認(rèn)了一遍自己還活著，正暗自慶幸時(shí)，就聽見自屋外傳來陣陣喊聲。
陳牧借著夜色出門，來到籬笆院內(nèi)，將半個身子貼在伙房一側(cè)，豎起了耳朵……
來自院外的聲音很雜、很亂，隱約夾雜著幾聲嘶喊。
抬眼望，整座城池上空正飄著大雪，城內(nèi)卻有多處冒起滾滾濃煙，黑壓壓的一大片遮住了星光月影，讓人分不清方向。
肉眼可見，遠(yuǎn)處鐘鼓樓那兒，有一道道火光沖天……
眼前的種種一切加在一起，不免讓他心生疑慮，心下想出去看個究竟，可這副身軀委實(shí)不夠爭氣。
頭頂?shù)难┗ㄒ黄侣洌瑑龅脤⑻K醒的陳牧直哆嗦。
貼在伙房一側(cè)的陳牧剛一動，便覺得頭暈?zāi)垦?，顫巍巍的身子隨時(shí)都可能會倒，好在他撐住了手邊柵欄，這才穩(wěn)住身軀，就待在原地緩過一陣后，一步一步地挪回到房里去。
陳牧在床沿坐得片刻，越發(fā)劇烈的咳嗽伴隨著陣陣干嘔，使得他懷疑自己是否變成了一副行尸走肉。
站不得，坐也不得，只有斜臥才能稍稍緩解片刻。
口很渴，肚很餓，絕境下的腦子也變得更加靈活。
黑暗中，床榻上的陳牧本能地摸了摸自己的前胸與后背。
之前因?yàn)槲萃獾漠悩?，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也使得初初轉(zhuǎn)醒的陳牧忽略了這副身軀的狀況。
此時(shí)的陳牧隔著一襲舊杉，先用手指壓壓心口，再用手掌摁摁兩肋，可以很輕易地摸到胸前骨。
這是一副極為羸弱的身軀，也不再是曾經(jīng)的自己。
他對此十分確定……
隨著時(shí)間流逝，陳牧的眼睛逐漸適應(yīng)了黑夜，身上也稍稍舒服了一些。
他準(zhǔn)備接受這一切。
其實(shí)更準(zhǔn)確的說，是那一雙漸漸變得沉重的眼皮子，讓陳牧接受了這一切。
……
臘月二十九日，天蒙蒙亮。
約莫睡了三個時(shí)辰，陳牧就從睡夢中驚醒。
他起身來到院子里，抻了抻腿腳，隨后嘗試著做下半套體操，感覺身體機(jī)能恢復(fù)了不少。
雖說只是一些簡單的鍛煉，就讓他的后背冒出一層薄薄的虛汗，但陳牧卻認(rèn)為這是一件好事，至少能說明，咱也可以下地走動了不是。
最起碼不像幾個時(shí)辰前那樣，連走路都費(fèi)勁了。
看樣子，這副身體還有救？！
隨后，陳牧又在籬笆院里蹦蹦跳跳小跑了幾個來回，幾圈過后，才發(fā)現(xiàn)除去房頭的一顆老榆樹外，連石桌邊的水井里都是枯竭的。
這也讓先前沒找到鏡子的陳牧，預(yù)先定好的看臉計(jì)劃徹底落空。
若要問都這光景了，還有心思去看臉？
還不趕緊找些吃的喝的，先填飽肚子再說？
這也難怪……
誰讓他在前世里，除了那一張臉外，一無是處呢……
也不知這一世……
“咕……咕咕……”揉揉干癟的肚子，陳牧不禁啞然。
……
陳牧在這邊的院子里一番好找，孰不知一墻之隔的人家，提心吊膽了一夜。
一大清早，鄰家見到陳牧在院子里，跟個瘋子似的手舞足蹈的一通亂跳，就跟見了鬼一樣。
“陳家子，誒，是陳家子嗎？誒！還真是！你……你活……醒過來了？”
對方又多問了幾遍，陳牧才反應(yīng)過來，向發(fā)出聲音的方向望過去。
“……嗯？！”
“陳家子……”正說話間，自隔壁院房內(nèi)跑出一名中年男子。
對方一身厚襖子、高棉帽，兩手揣在袖子里，沒跑出幾步就停下，站在那兒仔細(xì)端詳了陳牧片刻，又猛眨了幾下眼，這才極為熟練地翻過兩家之間的柵欄。
中年男子上到近前來也無二話，沖著陳牧上下其手，先是來了一番摸索，然后喃喃點(diǎn)頭。
“好?。『?，陳家大郎你無事便好，當(dāng)真老天開眼吶！我們老李家……李家的十吊錢有著落了！”
“？？？”陳牧剛張開的嘴巴，趕緊閉上了。
對方話里的意思，未免也太過明顯了吧？
雖然此刻的陳牧剛剛來到這里，有一肚子的疑惑，極為迫切的需要人來解答，但并沒有輕易的與這名男子搭話，而是在表面上配合著對方點(diǎn)頭，堆出一副笑臉，心里冒出許多別的想法。
首先，對方叫自己陳家子？
看來原主也姓陳，這很好。
其次，從對方的稱呼和用詞上來看，基本可以確定這是在中古世紀(jì)，絕不是現(xiàn)代的偏遠(yuǎn)鄉(xiāng)村。
至于究竟是哪朝哪代，什么年份，陳牧決定暫且不去細(xì)究，因?yàn)樗牫隽藢Ψ降难酝庵狻?p> 所謂十吊錢，也就是十貫錢吧。
聽對方話里的意思，很明顯是“陳家”欠了人不少錢的。
這樣的話，事情就變得有些麻煩了。
因?yàn)樯陨跃哂幸恍v史常識的人，大多都會知道，這十貫錢無論放在哪朝哪代，可都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
陳牧在心里大致?lián)Q算了一下，約莫抵得上一兩臺高檔手提電腦的價(jià)格，不免暗自道一聲，“都快頂我小半天掙的外快了！”
呃……打住，且打住！好漢自不提當(dāng)年勇！
前世繁華，終究只是一場過眼云煙。
對于眼下的陳牧而言，他不僅身無分文，無力償還，甚至連他自己是誰，他都不知道。
所以，陳牧動了番小小心思。
“我、晚輩適才醒來，頭痛發(fā)漲得厲害，這便出門尋位郎中診治，嚼些草藥?！?p> 陳牧說話間，右手輕握成拳，拿虎口輕輕錘了錘腦門，一副久病初愈格外虛弱的樣子，倒不能說完全是他裝出來的。
“噢，對對對！看陳家子你能醒過來，小老兒都高興壞了，說錯話了莫怪啊……你身體剛好些，還是要趕緊去抓藥才是?！?p> 李姓中年男子見陳牧這般虛弱，立馬點(diǎn)頭表示關(guān)切，而后又頻頻搖頭，“杭州城里的郎中，大郎也瞧過不少，你如今能醒過來，能這樣下地走動，那可是承了上天的鴻運(yùn)，要趕緊去北市的追云觀里還愿才最要緊……誒，不好，也不好！昨夜城里進(jìn)了鄉(xiāng)匪，陳大郎今日里還是不要出門走動了?！?p> “鄉(xiāng)匪？”陳牧暗暗記下對方話里的“杭州”二字，又想起昨夜蘇醒后見到的城中景象，追說道：“既然進(jìn)了鄉(xiāng)匪，也不知眼下城中是何光景……”
李姓男子聽罷撇了撇嘴，隨后又突然湊到陳牧身邊，壓低了嗓音，小聲道：“哎……小老兒也說不好，杭州城被圍了半月，聽衙門里的頭頭們說，這一回城外鄉(xiāng)匪的數(shù)量可不少嘞，還聽到幾位軍爺私下說啊，那幫鄉(xiāng)匪烏央烏央一大幫子，說是想進(jìn)城搶糧過冬，等把城圍住了，就讓我們把糧食給交了，他們拿到糧食，也就躲鄉(xiāng)下、回山里去了……不過，昨夜里好像有一幫子進(jìn)城了……”
正當(dāng)李姓男子與陳牧貼面私語之際，自巷外傳來一陣騷動，緊接著急促的馬蹄聲越來越近。
……噠……
……噠噠……
噠噠噠……
“吁——”
遠(yuǎn)處一行人，勒馬三匹，十余纏頭士卒站定。
這一行統(tǒng)共二十人左右，粗看上去服飾差異極大，但都在額頭上豎有一條紅色布帶。
其中，隊(duì)列前有三名身材短小的漢子，身著毛茸皮襖，歪七扭八地斜站著，那長長的衣襟拖拖拉拉的快到腳腕處，身上的服飾寬大到看上去就很不合身。
而在隊(duì)尾處，又有兩名五大三粗的漢子，將身體包裹在華服里，也不知是因?yàn)榧∪膺€是贅肉，撐得身上衣物有多處凸起，一個個碩大的鼓包，看起來倒有幾分滑稽。
巷內(nèi)人家大多都聽到了門外動靜，紛紛走出門來，向這邊張望。
這時(shí)，一名身著棕色長袍的官員擠過隊(duì)列，從兩匹馬之間跑了出來。
這名棕袍官員站定以后，匆忙擦去額上汗珠，連喘下好幾口大氣，這才扶正衣冠，端立于隊(duì)列之首，高聲唱和。
『東南之民，苦于剝削久矣！近歲花石之?dāng)_，尤所弗堪?！?p> 『獨(dú)吾民終歲勤動，妻子凍餒，求一日飽食不可得，諸君以為何如？』
『今圣公率二十萬教眾入城，是法平等，無有高下。』
『明日除夕，開倉放糧，四大校場，卯時(shí)即開，午時(shí)即止，戶指一人，領(lǐng)半月用，可越冬呼？』
『后日初一，賀新年道新喜，圣公登臺承天命，勞請諸位一同觀禮！』
……
這批人馬來得匆忙，去得也匆忙，他們顯然還有很多地方要去。
鄰家中年男子咧嘴送行，等到人影完全消失在他視野里的時(shí)候，才回過神來，趕緊跺跺發(fā)凍的雙腳，將袖子里的雙手塞入得更加緊實(shí)。
“陳家子，小老兒想問，剛剛那位官爺?shù)脑捓铮f的是甚意思？”
“……”
而此時(shí)的陳牧尚在腦海里歸納信息，方才官員高聲宣讀的話里，含有太多太多的關(guān)鍵點(diǎn)，他需要一段時(shí)間來消化。
與此同時(shí)，陳牧可以確定，這里是杭州，同時(shí)也是某朝的東南之地。
杭州，原本挺好。
但讓陳牧有些不安的是，生于盛世，長于盛世的自己究竟躋入了一個怎樣混亂的時(shí)代……
半晌過后，陳牧看向身旁的李姓男子。
“叔說的鄉(xiāng)匪，進(jìn)城了。他們頭兒，要當(dāng)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