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愿意回想父親出殯的那幾日,那種痛,此生只能一次吧。撕心裂肺,只是一個詞語,可那次我真正的理解了。痛哭到神志不清,直至昏過去。
這種痛,真的不愿意回想??蛇@是回避不了的,準備寫來,放在這里。以后回看的時候,永遠跳過這章吧!
父親自從查出食道癌之后,我無數(shù)次問自己,父親不在了,怎么辦?每次都想到腦袋疼,得出的結論是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想到后面,我都要抑郁了。
特別是父親做好手術,兩年不到就復發(fā),這種情況隨時會發(fā)生,可我還是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父親后期越來越虛弱了,住在化療區(qū)兩層樓的地方。說是化療區(qū),其實都是癌癥復發(fā)病人,類似于臨終關懷。
進入到這里的病人,說難聽點,就是每天輸液安慰著病人。直至快不行,有的家屬選擇回家走,有的城里的就選擇在醫(yī)院走。
父親一開始還能自己早晚下樓散散步,到后來,必須母親攙扶著下樓,再后來,就沒有力氣下樓了。
二層小樓在醫(yī)院主樓的后面,沒有電梯。主樓里父親做手術的時候待過,里面住的都是可以積極救治的病人。臨終的人,醫(yī)院獨自辟出僻靜處也是可以理解的。
父親只能在母親和子女的攙扶下,在樓道里踱來踱去。主任醫(yī)師是個好人,每次都安慰父親,“任師傅,你今天看起來好多了!”
醫(yī)者仁心,感謝這些善良的人。
有天早晨,父親在母親攙扶下在樓道里散步,因為一掛鹽水就是老半天,乘沒掛之前先活動活動。
護士在走廊的推車里準備著各床病人的藥水,父親一直是個很客氣的人,看見醫(yī)生護士都會打招呼的?!疤煲诹耍氵€沒走,要值晚班???”
我和母親震驚的交換了眼神,護士見多了臨終病人的胡言亂語,回道:“任師傅,我在上早班唉?!?p> 我內(nèi)心明白了,父親快了,癌細胞已經(jīng)入侵他的大腦了。
乘父親掛鹽水瞇眼之際,我們在走廊上商量,必須要準備起來了。墓地,老衣(壽衣),這兩樣是當務之急,其他的雜務和流程我們都不懂,準備交給小叔和父親的幾位摯友。
父親之前提過,他想看看自己身后安葬的墓地。所以,我們打算當天下午借個輪椅帶他去看看。
那個時候,父親已經(jīng)痛得很久沒有睡過一個好覺了。沒睡一二十分鐘就疼醒,他很痛苦,母親堅持要陪夜,考慮到她年紀也大了,我們輪換著必有一個人陪著母親一起。
晚期癌癥病人很折磨人的,他自己神智不清,又痛又難受,又睡不著,不停的說話,大家都精疲力盡。
那個下午,我們小心翼翼的和父親說,墓地先去看好定下來,父親沉默了好久同意了。
我立馬去醫(yī)務處開病重證明,有證明才可以買。等我拿到證明,準備讓哥哥開車來,我去借輪椅。父親又不肯了,他小心翼翼的和我說:“現(xiàn)在定墓地是不是太早一點了?”
父親是戀生的,我們唯有能做的就是順應他的本意。
“爸爸,你說得對,是有點早了,要不我們過段時間再講?!?p> 我待在醫(yī)院已有半月了,要先回去處理下請假,還有孩子,也要回去看看。
和父親講了要走幾天再回來,彼此的心里都明白,下次再見還不知道是怎么個情況。
那個午后,在醫(yī)院的病房里,難得清醒的父親眼淚一直嘩嘩的流,我強忍住悲傷,強做笑顏對父親說:“爸爸,我走了?!?p> 出了病房,到了樓梯口,在那邊哭了很久,才走了。
坐高鐵到了上海,回到家,洗了澡,一向不會做飯的先生居然做了頓看起來很不錯的飯菜。
第二天去公司晚上回來,在晚上十點的時候,手機響了。我一下子驚跳起來,整個人在發(fā)抖,不知怎么眼淚就迸出來,不敢看手機。
先生一看來電顯示姐姐,也顫抖著接了電話。父親不行了,在往家拉的路上。他們貼耳問他,要小女兒現(xiàn)在回來嗎?已經(jīng)半昏迷的父親努力點點頭。
女兒馬上要初中一??荚嚵?,我必須馬上振作,趕緊打電話給我家后面一排她同學媽媽,拜托她們幫忙照看幾天,和她女兒一起上下學。真是好人,我一生感激。同學媽媽立刻來接了,背著女兒的書包和衣物領回家,讓我們放心回老家去。
安排好女兒,我像游魂一樣胡亂塞了些衣物進箱子,整個揉進去的,整個人也是懵的。這天終究是來了,可我還是沒有準備好。
先生開車,我坐在車里,看著城市的夜繁華,想起父親有次來外灘玩,在夜幕下感慨:“這就是大上海,花花世界!”
而今,花花世界依舊,而我的父親即將不在了。
晚間的電臺主播都下班了,在連續(xù)放著一些悲情的歌曲。悲傷人聽悲傷歌,我記得我流淚說了句:“這歌要不要這么應景?”
窗外的燈光琉璃的斑駁的映過我的臉龐,我的心有如在冰窖里,還要強打精神和先生聊著天。夜路漫漫,有孩子在等著我們處理好事情回去,有父親等著我去送,我們不敢有任何大意。
在服務區(qū)休息的時候,我看著外面的天空,星星尤其多尤其亮,夜深了,寒意讓我直打顫。我在想,哪個星星是我父親呢?是不是就要隕落飄過寒夜的星空呢?
到南京家中已是凌晨了,家中人都在,小叔叔來看過,覺得一時半會不至于會走就先回家去了。
父親已經(jīng)認識不了我了。家里提前租有氧氣瓶,父親吸著氧氣已經(jīng)意識不清不停的說著胡話。因為有埋置管,我們讓醫(yī)生開了好幾瓶止痛水,我們自己給他掛上了。他總是看向房間的門口,不停的說,“你們走,趕緊走,我不和你們走的。”我從來不信鬼神,那刻也毛骨悚然。
感謝我的嫂子,一直握著我父親的手,安慰著他的各種胡話。我們要替班,她說你們都很累,都休息去。媽媽不肯去睡,我們發(fā)了狠,父親這樣,你要是再出事,我們怎么辦?母親這才去睡覺了。
我不愿意離開,就在父親房間的沙發(fā)上胡亂的睡下。迷迷糊糊聽父親一刻不停的說胡話,嫂子也不停的安慰回應他“爸爸,不走,讓門口來的人走。我們不讓他們進來?!?p> 熬到天亮,村里的人都來看望父親,父親已經(jīng)都不認識了。他說了一晚上的胡話,也終于累了或是不行了,就一直睜著眼張著口呼吸。
小嬸嬸提議父親這樣太辛苦,還不如拔了氧氣管,停了鹽水,讓他走算了,她也是善意的。我們幾個子女商量了下,為了安慰自己為人子女的心,我們決定還是維持這樣,能挽留一刻是一刻。
小叔叔和父親的幾個摯友在院子里做著各種準備,姐姐負責燒飯,我和哥哥替換嫂子。我坐在父親床上的里面,不停的用棉簽蘸水滋潤父親的嘴唇,父親的嘴唇已經(jīng)又慘白又干裂。
可憐的父親眼睛怎么也閉不起來,哥哥用手給他安撫了好幾次才閉起來。自此,父親再也沒有睜開過眼睛。父親閉著眼,大口的喘氣。
就這樣熬到下午,父親喘氣的頻率越來越高了,突然就喘一口歇好久才又喘一口。我們趕緊喊所有的人過來,父親終于大吐一口氣之后,再也不動了。
親人都痛哭流涕,小叔也直流淚,他的最后一個哥哥也走了,兄姐四人都走了,只剩下他一人,他是多么的害怕和孤單。父親的幾位摯友都在抹眼淚,大聲說:“二哥,走好??!”
我那刻沒有哭,整個人都是暈的,不知身在何處。內(nèi)心的一個自己不停的說:“我沒有父親了沒有父親了!”
另一個自己在和父親做著告別:“爸爸,你放心的走吧,媽媽我會好好照顧的?!?p> 直到父親停床在堂屋,父親的摯友幫忙擦洗換上了壽衣,所有人都去忙碌開了。我跪在父親面前,再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幾個伯伯趕緊來勸,說千萬不能把眼淚滴在過世的人身上,不然這個人走的不安心,這是我們那邊的習俗。
第二天才能出去拜老,當夜要守夜。感謝父親的好朋友們,邊打麻將變守夜到半夜,姐姐給他們做了夜宵。這幾個叔叔伯伯才回家去休息了,因為第二天一大早他們就要來幫忙,不能熬夜很久。
南京十一月的天氣已經(jīng)很冷了,其實一般只要留一兩個人守夜就可以,我父親的那一夜,我們都要守護自己老父親最后一晚。合力勸父母去睡覺了,我們按照南京的習俗,在地上鋪上了稻草,所有人一字排開躺在父親棺木周圍。
父親喜歡的孩子不喜歡的孩子,操心的孩子不操心的孩子,此刻都是悲痛欲絕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來處,也有自己的歸期。父母親是帶自己來這個世界的人,還有什么比自己的父母親離世更讓人痛苦的呢?
第二天是哥哥一大早給各處親戚拜老,我和姐姐也忙著去訂花籃,拿著叔叔伯伯開的祭祀用的清單一樣樣去買齊。公公婆婆執(zhí)意要來送我父親最后一程,我們沒空去接,只能讓他們坐高鐵轉(zhuǎn)地鐵,我們在地鐵站接上他們,下午一同去吊唁。
因為南京這邊,嗩吶,花籃,壽衣,這些都是女兒準備的。
我父親雖然是農(nóng)村人,但其實他挺講究的,他喜歡穿襯衫,把自己收拾的清清爽爽。而且,他一再交代,他不喜歡花圈,看著嚇人。
因為了解他,所以之前就備下的老衣是中山裝。
我們姐妹倆買了白玫瑰花籃,也通知了親朋好友不必送花圈,一律改為鮮花籃。偶爾有幾位未通知到,臨時來吊唁父親的,送了花圈,我們都認真的和來者解釋過了,花圈就收起來,不放在靈堂了。
所以,我父親的靈堂都是白色的鮮花,我想,父親是喜歡的。
很多親戚,親近的,遠房的,認識的不認識的,還有一些是小時候才見過的,都來吊唁了。一旦有親戚來,在村頭他們先放一掛炮仗,我們子女就去路邊跪著迎接。有太多的繁文瑣節(jié)沖淡了些親人離世的悲傷。
當天夜里還是要守夜的,凌晨我們就要送父親去殯儀館了。
我從冰棺外面看著父親,父親像是睡著了的模樣。
當天晚上出了件事情,或者說是家里的丑聞吧!哥哥和嫂子血型是相沖的,多年來只養(yǎng)育一女。嫂子也懷孕了很多次,真的是很多次,到了兩三個月就掉了。后面實在是生不出來了,身體也承受不了了。重男輕女的哥哥在外面找了個小三,生了個男孩。當晚在鬧,就是為這個孩子名字要不要刻在墓碑上。
母親和哥哥堅決站在一條戰(zhàn)線的,兩人堅決要求刻上這個非婚生孩子的名字。嫂子一味的哭,侄女也不肯。姐姐更是大罵哥哥,站在嫂子的一面。兩個女婿不便發(fā)表看法,外人更是躲避不及。我在一邊急得想要撞墻。
父親尸骨未寒,還躺在堂屋,子女們倒先鬧起來,父親怎么能安心的走呢?這場面怎么收拾呢?
我趕緊把其他人攆出去,只留下哥哥嫂子。嫂子其實是個很善良的人,這么多年,一句怨言沒有的服侍父母,真的是十里八鄉(xiāng)都夸的好媳婦。
站在嫂子這面,哥哥真的做的很過分。就連這最后的一點臉面都不給,以后她和侄女還怎么去給父親上墳呢?
每次面對墓碑上那個孩子的名字,是不是時刻提醒她的恥辱?侄女又怎能心甘?
調(diào)解到后來就是個死局,誰也不肯再讓一步。哥哥意思,孩子不送爺爺上山,只要求寫名字。嫂子說這是她的底線,無論如何也不肯的。
我在急得不行的情況下,突然靈光乍現(xiàn),想到個很好的主意。結果我一說,兩人都同意了。
我的意思就是,無論婚生的,非婚生的,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都不刻名字上去,統(tǒng)一的寫孫輩。
總算是圓滿的解決了這個問題,大家各自散了,為明天一大早父親出殯做著準備。
凌晨四點,姐姐就起來做豆腐飯了。就也是南京的規(guī)矩,出殯的早晨,吃的是豆腐飯。
母親心疼我,一定要讓我吃些東西。因為這些天,我粒米未進,她怕我熬不住。其實,我已經(jīng)在崩潰的邊緣了。
父親的好友們是父親的抬杠人,都是年紀大叔叔伯伯,這是父親好人緣修來的福分。要從村里抬著棺木到村口的靈車上。并不是車開不進來,也是種風俗習慣。
我們披麻戴孝的跟在父親的棺木后面,哭的死去活來。我一想到父親離開,再也回不來家里。我一回到家,再也看不見父親了??薜囊呀?jīng)是昏天黑地,半昏迷狀態(tài),沒有先生和嬸嬸的攙扶,我是要倒下去的。
終于到了村口,我痛哭著的撲在父親的棺木上,嚎啕了好久也不肯讓人抬到車上。舅舅們,小叔,嬸嬸,都勸說不能再這樣了,一是傷身,二是時間要來不及了。
被人拉開之后,父親還是被抬上了靈車。從此后,任婁村再無任平這個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寬慰我,三嬸嬸說不可以哭著上車,不吉利的。我只有強忍住眼淚,和三嬸嬸坐進了先生開的自家的車里,我們要先開車到鎮(zhèn)上的房子里做著迎接父親的準備。感謝我三嬸嬸,為了讓我分散精力,一直打岔說著閑話。
靈車在父親建在鎮(zhèn)上的房子也停頓了片刻,我們也在門口祭祀了父親,讓父親安心的走。
車子到了殯儀館,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
也是有著瑣碎的禮節(jié)的,要排隊在殯儀館里面告別儀式。在繞場一周的時候,我看著父親靜靜的,我的眼淚又嘩嘩直流。
出來又是被人駕著出來,我一直想再進去看一眼父親。舅舅連哄帶騙的說,父親拉走了。
哥哥姐夫先生為了我好,幾個人勸說著讓我和他們一起先去墓園準備。我記得我哭著說:“那爸爸呢?”
“會火化好他們在一起去墓園的。”哥哥答道。
“那不行,我要等爸爸一起的?!辈蝗菸也煌?,幾個人連拉帶扯給我拽上小車走人了。
到了墓園管理處,所有的流程都是他們在辦理著。我呆呆的坐在墓園辦事處的大廳里,五味雜陳。
終于看到父親的靈車來了,木木的看著父親就成了哥哥捧著手里的盒子,上面蓋著大紅的綢緞被面,淚如雨下,父親的肉體不再存于時間,有的只是一抔灰罷了。真是混沌沌的來,混沌沌的去。
仍然是有嚴格程序的安葬流程,多虧了這些叔叔伯伯,讓父親的葬禮周全的辦完了。這種恩情銘記于心,這也是父親在世間所修的德。
父親永遠的離開了我們,也永遠存于我們的心間。
相比父親剛剛?cè)ナ赖囊荒觊g,我痛苦,痛哭,夜不能寐,看見路上和父親差不多年紀的老人就會想,我的父親為什么怎么就沒有了,為什么不能和他們一樣好好的活于世間呢?
而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時時糾結父親的離世了,我偶爾會想起他,我也偶爾夢見他。我想父親是不會怪我的,他更愿意我開心的活在世間,有自己的生活,努力認真的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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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大俠
我的膽子其實是很小的,但因為是自己的父親,所以并不怕。寫下來也是為了給自己的一個交代。膽小的請勿看此章節(jié),有些瘆得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