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

　　傍晚時分，太陽灑下最后一縷余暉，晚霞將半邊天空映得火紅，山下的一座村莊里，炊煙裊裊。

　　鴉雀歸巢，鄉(xiāng)間道旁，時不時有幾只黑影掠過，帶著幾聲哀鳴。窸窸窣窣的聲響縈繞在鴉雀們所隱沒的樹梢間，時斷時續(xù)。

　　災年，天下動蕩帶來的不安與惶惑，使得村子里的農(nóng)戶紛紛警惕起來。大門緊閉，禁聲，除了幾縷炊煙，別無他物可以印證這里有人類活動的痕跡。

　　在一陣光芒里，走出一群穿著怪異的人，衣不蔽體的殘破短褐上打上了數(shù)不清的補丁。似樹皮般干皺的臉上，訴說著數(shù)不盡的苦雨凄風。

　　他們拖著沉重的影子，步履蹣跚地向村子走來。

　　他們來自分境嶺的另一側(cè)，魏國的鄰邦韓國。

　　這群人簇擁起來，像是一捆捆的干柴，當村子漸漸展露出它的面貌，在那凹陷干涸的眼睛里，便有了一絲光亮，那是希望的光。

　　滿目塵灰煙火色，道不清他們離家多少里，路上食不果腹幾多天，為了躲避魏軍的盤查，他們也學故事里的雞鳴狗盜之徒，只是一路死傷，已經(jīng)不剩多少人了。望見炊煙，幾日的艱辛仿佛在剎那間煙消云散。

　　待他們走近這村子，領路的老人身形頓了頓，慢慢轉(zhuǎn)過身，欲言又止，只消得一聲長嘆:“鄉(xiāng)親們，到地了，只是這災荒年月，不知這些魏國人愿不愿意收容我們這些將亡之國的子民?！?p>　　“爺爺，那…那我們到底會不會有飯吃呀，小雅都快沒力氣走路了。弟弟也很累…很累了?！?p>　　“爺爺也不知道，小雅……”話音未落，路旁的陰影中，隱隱有鐵器反射出的光亮，老人用他那渾濁的眼睛朝陰影里瞧去，在陰影中，由壯年人組成的稀稀拉拉的隊伍里，耕耒、鋤頭與刀具的光亮格外刺目。

　　老人向前邁出一步，微微顫抖的聲音里帶了幾分哀求的意味:“遇上這災年，那贏秦虎狼之心昭然若揭，齊叛將蒙驁奪我上黨，取我韓之十三城，國將不國，流血漂鹵。韓魏兩國唇亡齒寒，同是離亂之人......”

　　“誰和你們韓人同是離亂之人，你們韓國靠一個女人輔佐一個幼弱的君主，國內(nèi)大亂，與我魏軍交戰(zhàn)，節(jié)節(jié)敗退，我大魏王上英明神武，自是國運恒昌?！?p>　　想到自己的國家飽受戰(zhàn)亂之苦，秦魏之軍屢屢來犯，七國紛爭，豈是一句兩句就能分辨得清的。韓國弱小，在這弱肉強食的世道里，倍受欺凌。掌權者割地賠款，照舊在那新鄭歌舞升平，只是苦了他們這些布衣平民，就像物品，連著他們深愛的土地被分來劃去，只得攜家?guī)Э谒奶幪由?，畢竟這樣總要比被他國役使為奴為婢或是斬去首級充作軍功的強。陷入一種悲苦的沉思，老人的聲音漸漸小了。

　　“是啊，況且這年頭不對，不敢留生人在村里?！?p>　　“唉，這年頭，人到哪里，災荒就到哪里，又怎敢收留你們。”

　　“阿雅阿轍，這倆孩子可否留在貴村，只賞口飯食，等我們安定下來再來接他們。”一位面黃肌瘦婦人從老人身后的隊伍里走了出來，望著前方人群的眼睛里帶著懇求。

　　其實哪里還會回來接兩孩子，這前路漫漫，不知還有多少苦難在等待著這群食不果腹的逃難之人。他們看著這兩孩子長大，又在小小年紀失去了雙親，讓孩子顛沛流離，必定兇多吉少?；蛟S餓死于道途，或許死于馬踏......他們實在于心不忍。

　　“我們村處韓魏邊界，屢臨動蕩，戰(zhàn)亂波及，養(yǎng)活不了兩個孩子，就留下這一個男孩吧，長大些還能幫著村子耕地做活。”

　　“好，那就阿轍?！眿D人抹了把淚水，猛得把男孩往前推。

　　叫阿轍的男孩清亮的眼眸里蒙上一層水霧，他緊緊抓住了姐姐阿雅的手。他們的父親在戰(zhàn)爭中死去，母親與他們在戰(zhàn)亂中失散，姐弟兩相依為命，他不想再失去這唯一的親人。

　　而我正是他僅剩的親人阿雅。

　　“姐姐會沒事的，這些都是權宜之計，等我們安頓下來再來接你和姐姐團圓?！眿D人不由分說，掰開阿轍的手，拉過早已淚如雨下的我。拉扯之間，似是天意如此，母親唯一留下的一枚雙魚玉佩從袖中掉出，碎成了兩半。

　　我看著那碎裂成兩半的玉佩，心道這或許是你我二人的宿命吧，其實早知要別離，只是不忍心接受也許從此以后再難相見的事實。我撿起一半的玉佩揣進懷中，然后緊緊地盯著阿轍的臉，在腦海里一遍遍勾勒他的面容，我知道這也許是我們最后相伴的時光，我想把他的容顏牢牢地記在心里，縱使今后他容顏改變，如若有幸再相見，我希望自己還能認出這個曾經(jīng)最親人。

　　我被婦人拉著，一群人走出了村子，繼續(xù)向北前進。我曾疑惑，我們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為什么不能找一片空地重新建立我們的村子。直到某次聽到領路人的交談我才知道他們這是要去趙國。

　　“魏國欺侮我韓人久矣，我們就是死也不能作魏國的子民。我看那趙國國君有好的德行，趙國國力強盛，去趙國是當下最好的選擇?！?p>　　穿越魏國以入趙國，我見隊伍中多為老弱婦孺之人，這長途跋涉，最終能到達目的地的就沒幾個，況且趙國滅亡于魏國之前，韓國即將滅亡，而趙將緊接于韓之后，再趕上長平之戰(zhàn)，我們一行想必是兇多吉少。

　　“爺爺，我們就留在魏國吧，您的身體不好，不宜再長途跋涉?！蔽胰约南Ｍ谠谖簢Ｗ。矤I扎寨。

　　“爾雅，你這孩子，縱使前路艱難，你爺爺也絕不會留在魏國?！标犖槔锏钠渌寺氏乳_口，“你還小，吃不得苦，你若要想留在魏國，到了下一個村子，我們就把你留在那里，等我們找到地方安頓下來了再來尋你?！?p>　　我盯著爺爺，等待他的答復。

　　“小雅這孩子的父母走得早，身邊也沒啥親人，一個女孩子家，跟著我們顛沛流離、風餐露宿，到下一個村寨，我們替她找戶好人家，把她留在那里吧?！?p>　　我心知已經(jīng)改變不了他們的決心，低下頭，不再多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