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皇才開始和女兒說體己話:“當年朕賜死了明堯,你心里一定非常怨恨朕吧,高陽也因為爭奪爵位的事而怨恨朕。朕流放了承乾,貶謫了青雀,他們都恨朕。朕的孩子們,都恨朕啊?!碧苹是榫w逐漸激動,忍不住又重重地咳嗽了一陣,服侍的人忙給他捶背遞藥。
玄盈面色平靜,沒什么情緒上的波動,只平靜地安慰他:“兒臣理解阿爺?shù)碾y處,想來其他兄弟姊妹也是一樣的。”
“都到今天了,你還是不肯跟朕說一句實話嗎?你七歲時就沒了生母,從小早慧,機靈又沉穩(wěn)。雖然上頭有兄長們,但朕知道你是一個極有主見而且各方面又優(yōu)秀的孩子。朕的皇子中,恪兒最像朕,而公主中,你最像朕了。玄盈啊,這許多年了,你與恪兒還是這么要好,一點兒都沒變?!?p> “能做阿爺?shù)暮⒆?,是兒臣的福氣。身為公主,衣食無憂,受盡供養(yǎng),不用為了成為皇儲而每日勤學(xué)苦練,可以逍遙度日。成婚后也不必看夫家長輩的臉色,更不用擔(dān)心駙馬納妾,確實痛快。既然有種種不可多得的好處,那么自然會有不如意的事,兒臣明白?!?p> 唐皇道:“這就是朕欣賞你的地方,看得清利弊,膽子也大,擅長取舍。玄盈啊,雉奴他是非常愛護你的。他從前是親王,現(xiàn)在是太子,將來是帝王??蔁o論身份怎么變,哪怕他成為了天下最尊貴的人,他還是最看重最疼愛你的。玄盈,你不要辜負這份手足情誼?!?p> 玄盈沉默了一瞬,方慢慢道:“身在皇室,爭權(quán)奪利那是天性使然。真情難得,兒臣不會輕易辜負??墒前敚粗膬鹤觽?,我的兄長們,自相殘殺爭奪儲位的時候,可曾體會到當年高祖皇帝的痛苦了?您可以通過玄武門之變來奪得皇位,現(xiàn)在又為何如此矛盾難受呢?”
唐皇喘了幾口氣:“處境不一樣,自己上場和看著孩子們廝殺,心境截然不同啊。玄盈,你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兒臣只想保護好三兄,不令他落得像皇長兄和四兄一樣悲慘的下場。余者,也希望九兄能像阿爺一樣開創(chuàng)太平盛世,延續(xù)我大唐輝煌。除此以外,別無他想。”
唐皇點點頭:“你還是最在乎恪兒的。或許十三年前,朕不該把你給純熙撫養(yǎng)。要是那樣,今日或許不是這個局面?!?p> “阿爺這話,兒臣聽不懂?!?p> 唐皇抬眸盯著她的眼睛,面色陰沉,他沉默了一會兒,翠微殿中就是死一般的寂靜。
仿佛過了很長時間,他才重新開口:“無論如何,你對雉奴還是有幾分真心,這就夠了。其他的事,現(xiàn)在對朕來說,都不重要了。昔年承乾和青雀奪嫡,最后一個也沒能贏。如今恪兒和雉奴,朕不希望也是這樣。你是他們倆都疼愛的妹妹,朕相信你能平衡好他們倆?!?p> 玄盈疑惑不解道:“自貞觀十七年四月九兄被封為皇太子后,到現(xiàn)在為止,已經(jīng)整整六年零一個月了,三兄可做出什么不敬儲君不愛手足的大逆不道的事情了嗎?既無事,阿爺為何用平衡二字,仿佛三兄和九兄處在對立面一樣?!?p> “同胞兄弟尚可互相殘殺,何況他們并非一母所出,平時也稱不上感情深厚。雉奴那孩子看著純善敦厚,卻是個有心計的。將來若發(fā)生大事,朕害怕會有傷亡。你就當朕現(xiàn)在是杞人憂天吧?!?p> 玄盈道:“我明白阿爺?shù)囊馑肌N蚁胂虬斍笠坏朗ブ?,請您擬一道旨,無論以后發(fā)生任何事,都要留三兄一條命?!?p> 她起身,上前幾步,跪在阿爺面前,一字一句地誠摯懇求他:“阿爺,您是知道舅父和三兄的過節(jié)的,這么多年了,舅父從未對他放下過哪怕一絲一毫的戒備心。一旦九兄成為皇帝,舅父必定權(quán)傾朝野,他勢必要除掉三兄的!阿爺,我求您了,明堯已經(jīng)離我而去,我不能再失去三兄,絕不能??!我一旦失去了他我就什么都沒有了,多年來我已經(jīng)退讓了,現(xiàn)下我只有這一個要求,就這一次,您就允了我吧!”
她跪倒在床前,哀哀哭求,一字一句都發(fā)自肺腑。她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能為三兄求一道保命符的機會了,她不能放棄啊。
唐皇沉靜地看著女兒,臉上流露出哀傷痛苦又矛盾的神情。多年來,他深知玄盈的心思,也知道生在皇家百般的身不由己。
玄盈害怕父親不同意,又道:“只要阿爺愿意賜密旨,兒臣愿意以李唐皇室公主的身份向您發(fā)誓,三兄絕不會背叛九兄。如有差池,就讓神佛取了兒臣的性命去?!?p> “朕不能答應(yīng)你。”唐皇經(jīng)過一番思想掙扎,還是忍痛拒絕了。如果恪兒真的犯了死罪,那不處死他反而會威脅到雉奴的權(quán)力。
唐皇感到愧疚和哀涼,他成全不了玄盈心中的姻緣,甚至連她的最后一個請求都不能答應(yīng)。
玄盈心中一涼,徹底對父親絕望了。她拿手帕擦了擦眼淚,站起身來,神色中褪去了哀傷與期冀,只剩下一片清明。她俯身行了一個大禮,冷聲道:“兒臣能體諒阿爺?shù)囊环囊??!痹掚m然這么說,但心中并無此意。
唐皇還想和她多說幾句,但玄盈拒絕了:“兒臣陪阿爺說話也說得夠久了,請阿爺好好休息吧,兒臣先告退了?!毖粤T徑直退出了翠微殿內(nèi)室。
玄盈夫婦和李恪退出翠微殿,他們看她臉色陰沉,長風(fēng)率先忍不住牽住她的手關(guān)切地詢問:“圣人和你說了什么,你這樣不高興?!?p> 李恪也靜靜地注視著妹妹,心中揣測是和誰有關(guān)。
“我是看阿爺快不行了,很是擔(dān)心?!毙S便找了個借口搪塞過去,卻下意識地緊緊地握住長風(fēng)的手,看了李恪一眼。
他們一行人在回院子的路上,剛好迎面遇上前來侍疾的太子雉奴。
“九兄安好?!毙蝻襞卸Y,隨后言簡意賅:“我剛?cè)ソo阿爺請過安,九兄快過去吧?!?p> “妹妹一大清早地過去,真是辛苦了。阿爺今日狀況如何,可有好轉(zhuǎn)?”雉奴親自扶起她,先觀察了一番她的臉色,才問到阿爺。
玄盈沉默了半刻,方道:“阿爺精神不錯,正需要有人陪著說會話呢,九兄請吧,別遲了?!毖韵轮庖呀?jīng)很明顯了。
雉奴一怔,隨后點了點頭,卻一直注視著長風(fēng)和她相握的手,并不急著進翠微殿。玄盈心神恍惚,眼神飄忽,她正在出神,沒太在意九兄的眼神,只以為他還有話要說,所以她還沒走。
長風(fēng)卻蹙起眉頭,緊了緊相握的手,他第一次對雉奴語氣不善:“郎君不去看望圣人嗎?臣和貴主也該回去休息會兒,晚膳過后再來侍疾。”
李恪對長風(fēng)違背雉奴心意的語言很不贊同,卻并反常地沒有出言相勸,他只是拉了拉妹妹的衣袖,想讓她化解眼下尷尬的局面。
玄盈這才回過神來,問雉奴:“九兄還有事嗎?”
雉奴將目光從她的手轉(zhuǎn)移到她的臉上,眼睛飛快地眨了眨,露出笑容:“沒事,我先去了?!?p> 于是玄盈忙拉著長風(fēng)快步離開了,李恪緊跟著他們。一行人回到住所,玄盈仍然有些心神不寧,午膳也只是隨便吃了幾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