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糞號
八月初九這日凡本省生員、監(jiān)生、蔭生、官生、貢生天不亮就候在貢院外,送考的、趕考的、書童、小廝、老奴烏壓壓一片,擠得水泄不通,設若將這些人都披上鎧甲,握上長矛,只怕天未亮城已破。
忽聽得炮聲驟響,中門大開,考生們慢慢依次入場,經(jīng)過搜查、檢閱,取了號牌就來占卜自己的命運。顯然陳嘉榕的命運并不怎么好,他拿著自己的號牌一路找過去……找過去……直尋到這一排號巷的尾部才對上手里的號牌。陳嘉榕左右觀察并無不妥,放下行李收拾號舍,一轉(zhuǎn)身只見一個偌大的糞桶就穩(wěn)坐在他號舍的右前方,距離他的號舍三五步遠,陳嘉榕心里頓覺不好。
——這便是傳說中的糞號。
本朝鄉(xiāng)試分三場,歷時九天六夜,第一場考四書五經(jīng),這是陳嘉榕的長項,洋洋灑灑侃侃而談,三道四書、五道經(jīng)義,題題暢達無阻,第一天一切都好。只是到了第二日、第三日,這糞桶里的糞逐漸多了起來,陳嘉榕被熏得頭腦發(fā)暈,幸虧他的答題早就一揮而就,否則真是要大受影響了。
十五日這天是鄉(xiāng)試第二場,陳嘉榕早有準備,備上了蒙面,強忍了三日終于熬過了這場苦役。
十九日這天是鄉(xiāng)試最后一場,一早寒涼的秋風直往考生們頸脖子里鉆,剛坐下陳嘉榕便被一陣冷風吹得透心地涼,這巷道里穿堂風吹得地上的沙粒直溜溜滾,小石塊撞擊在糞桶上砰砰地響。
陳嘉榕攏了攏夾衣的衣襟埋頭答題。
至日中太陽已自高懸,天空中半絲云氣也沒有,全憑著烈日任性地放光發(fā)熱,恣肆的熱浪一股股自空中降下,熔匯成騰騰的熱氣,竟比大伏天更有過之。寫得正入神的陳公子被這熱氣蒸得汗流浹背竟渾然不知,直到汗珠滴落在試題上才發(fā)覺燥熱難安。他趕緊將身上的衣服脫了一件又一件,還是熱得不可開交……
終于熬到半夜熱氣才盡數(shù)退去,陳嘉榕翻來覆去睡不好,天蒙蒙亮了才迷迷糊糊睡去。
忽看見杜若笑盈盈地沖他信步而來,穿一件淺粉色長裙,如芙蕖迎風、芙蓉向日。陳嘉榕見了心中歡喜卻不肯宣之于口,故作無意道:“我今日科考最后一場,要緊得很,你來做甚?”
杜若卻不生氣,對他討好道:“我知你此番必然一舉奪魁,特地給你做了蓓蕾雪蓮酥,你必愛吃的?!?p> 陳嘉榕忽覺得腹中空空,饑寒交迫,想著吃了點心應該能好點兒,接過點心就準備咬下去,卻聞見這點心奇臭異常,十分生氣,竟氣得醒來,原來是個夢。
但是臭卻是真真切切地熏人,直熏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陳嘉榕趕緊在包袱里一陣狂翻,找到蒙面戴上,依然擋不住臭氣滔天,此時陳嘉榕雖然腹中饑餓,點心在手卻實在難以下咽。
至日中,金色的太陽照常日照中天,兇猛的熱浪照常磅礴騰涌,撲面的奇臭似乎尖銳的利刃從鼻腔直刮進胸腔,迫得他不能呼吸。陳嘉榕身上只覺得發(fā)冷,全身虛汗出了一陣又一陣,心慌氣短、胸悶發(fā)顫,他心知不好,只怕他這先天的心疾又要發(fā)作,三年前便是如此,不得不中途放棄了考試,這次就差兩天了,熬過了今明兩日就可大功告成,十年寒窗不可毀于一旦,無論如何一定要堅持。
陳嘉榕握筆的手都在禁不住顫抖,一顆心感到直往下墜,連筆都很難控制了,只能一把抓住筆桿,喘息著抖抖索索地堅持寫。寫著寫著忽感到心口一陣絞痛,痛徹胸背,臭也聞不見了,耳邊似聽得人聲喧沸:
“快來人,快來人!”
“又倒了一個!”
“快快抬出去!”
……
陳嘉榕醒來時已是躺在了自己溫暖舒適的床上,母親和姐姐坐在窗邊飲泣吞聲,陳鴻正坐在離他較遠的書桌邊垂頭不語,看不到臉色,看不出心情,但是陳嘉榕知道這一試,最受打擊的不僅僅是他自己。他痛苦地扭過臉,面朝里閉上了眼睛,眼淚滾落在了枕頭上……
“少爺醒了,少爺醒了!”傭人驚喜地高呼。
陳鴻正聞聽此言猛一抬頭,然后深深嘆息一聲,撐著桌子站了起來,一聲不響地垂頭走了出去。
母親靠近陳嘉榕耳邊說:“醒了就好,事已至此不要多想,身體最為要緊,你好生歇著?!苯憬銛v扶著母親,抹著眼淚默默離開了。
看來他這一次暈倒,陳府一家人都如同大病了一場。
房里只剩下陳嘉榕一人,他任由淚水順著兩頰落進耳朵里,滴在枕頭上,或者沿著頸脖淌進了衣襟……
陳嘉榕自知比常人聰慧,又集中了父母的優(yōu)點生得形容俊美,可謂天之驕子,從小在旁人的夸獎聲中長大??墒鞘鶜q那年他第一次參加鄉(xiāng)試,不想心疾發(fā)作被迫棄考,自此家人才知道他患有先天的心疾。
父親對他寄予厚望,雖然知道兒子患有心疾,但是支持他科考的決心卻從未動搖,這次為了他的科考,舉家從常州府遷居省城,請來本城最好的大夫金百川天天為他請脈問藥,他以為兒子這一次必定一試而中,他甚至想著也許能一舉奪魁,光耀門楣。剛才那個的深受打擊的父親是陳嘉榕十九年來從未見過的,父親默默走出去時沉沉的腳步聲步步都踏在了陳嘉榕的心里。
看到昏迷著的兒子被抬回來時,李素琴嚇得差點沒暈過去,自從得知兒子患有心疾她就成天膽戰(zhàn)心驚,這樣的場面正是她所最擔心的,大夫說,心疾病人的命不在自己手上,全憑天意??婆e和兒子之間她從沒有猶豫,她曾多次勸說陳鴻正不要再讓兒子參加科舉,憑陳家的祖業(yè)可以讓兒子后世三代衣食無憂,何必讓兒子冒險吃苦受罪。兒子已經(jīng)兩次死里逃生,若是再有一次……
她實在不敢想。
陳鴻正像霜打的茄子歪在灰黑的角落里,兒子被抬回來時,那一瞬間他只覺得眼前一片昏黑,不知誰嚷嚷著“少爺只是暈過去了”他才喘過一口氣來,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錯了,他陳家可以沒有狀元、沒有舉人,但是不能沒有了唯一的繼承人,陳家香火險些就此斷送。這兩日,看著兒子靜靜地躺在床上就是不肯醒來,他的心里真是說不出的怕。
這下好了,兒子醒了,兒子終于醒了。陳鴻正老淚縱橫……
不考了,再也不考了!
既然不考了,就要為兒子重新謀劃。來到省城已經(jīng)多日,這些日子忙于安置新家,為兒子尋醫(yī)問診,都沒顧得上去拜會老友,洪玄禮那里也該走動走動,他信中承諾的職位也是時候請他落實了,還有女兒今年已是桃李年華,不可再過延誤,陳鴻正陷入了深深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