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晚。
程瑤和李洛別了晚姑娘,從絲竹軒出來。
此刻絲竹軒門口卻忽然熱鬧了起來,人員進進出出,絡繹不絕。十幾個伙計,趕忙著把一些管弦樂器,華服首飾收納裝箱,搬到門口的幾駕馬車上。從外面瞧著,就有七八個大箱子,個個裝得滿滿的。馬車上,奏樂的侍女歌姬,一個個妝容精致,相談甚歡。
“這是在干嘛,這么熱鬧,要搬家么?”李洛一臉疑問道。
“不是,晚姐姐要準備出去演出了?!?p> “那搬這么多東西干嘛?”
“自然是彈演吹奏必須要用到的東西啦。晚姐姐對器樂表演要求極高,每一首樂曲都要配合不同的服飾,不同的器樂組合,甚至小到妝容首飾,都要配合協(xié)調(diào)”
“那也用不了這么多東西?。俊?p>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這鎮(zhèn)子上夜晚所有的吹拉彈唱,器樂表演,幾乎都是絲竹軒應下的。像這大大小小的戲園、茶肆、酒樓甚至是賭坊都有演出。當然也少不了一些風月場所,不過可都是賣藝不賣身的?!?p> “還有賭坊,莫不是那金花賭坊也是?”
“對,幾乎每晚都有?!?p> “看不出這小小的絲竹軒,這么厲害。”
“那是,很多文人雅士從十里八鄉(xiāng)的趕過來,也只為了聽晚兒姐姐彈奏一曲呢。”
“不過這絲竹軒盡是些女流之輩,就不怕有歹人侵擾么?”
“一般的歹人恐怕是沒這個膽子,因為絲竹軒與金花賭坊交情匪淺,金花賭坊背后又有雙威鏢局罩著。”
“我看雙威鏢局里就是你給罩著吧”李洛淡淡瞥了程瑤一眼道。
“也算是吧?!背态帩M臉得意的笑道。
“你還真是會狐假虎威啊,借著雙威鏢局的威名,在這鎮(zhèn)子上也沒少招搖撞騙,欺行霸市吧?!?p> “看你說的,我哪有的什么好處。也只不過是能有幸能與晚姐姐交上了朋友,得到她親自指點我吹簫罷了。”
“哦,原來你這吹簫的技藝是跟晚姑娘學的,還不錯嘛。不愧是名師出高徒,大才女教小丫鬟?!?p> 程瑤無心理會李洛這種無聊的玩笑。
“對啊,如果哪天真的厭倦了江湖的紛爭,來投奔晚姐姐也是不錯的歸宿?!?p> “晚姐姐確實是個好人啊”
“每日撫琴奏樂,自然修身養(yǎng)性,宅心仁厚。從琴聲便可聽到心聲。”
“早先我無意中經(jīng)過此處,看到這里賣各種管弦樂器。墻上掛著的一把玉簫,甚為喜歡便拿下來胡亂吹奏了幾下,因為愛不釋手太過專注,無意間打碎了屋內(nèi)的一個做工精巧的花瓶。晚姐姐非但沒有責怪,反而將那只玉簫贈與了我。只是說聽到方才我那幾聲吹奏的氣息,與這蕭孔極為相配。既是有緣人,相贈又何妨。其實我當時并十分懂音律,后來得空就總往她這里跑,跟她研習。”
李洛一臉茫然的看著程瑤,“這聽著太玄虛了吧,她這耳朵連氣息的長短都能聽得出?!?p> “因為,晚姐姐是有絕對聽覺的人”
李洛瞪大了眼睛,將信將疑的樣子。
“她那飛刀的技藝是你傳授的吧?!?p> “投之以桃,報之以李。我看她這樂坊之中皆為女流之輩,難免會有人上門欺辱,學個傍身之技也是好的?!?p> “非也非也,你可知她正因為學了你這寒光閃閃的兇器,連琴聲都不那么純粹了?!?p> “你又是如何聽出來的?”
“用心聽?!?p> “那我們現(xiàn)在去哪兒啊?!?p> 李洛嘻嘻笑道:“姑娘既然和我如此有緣,剛才又經(jīng)此波折,也算共患生死。當然要痛飲一番,慶賀一下?!?p> “我們這樣整日里吃喝玩樂,不做正事真的好么?雖然此事與我干系不大,但也有些看不下去了。再說,你這才剛剛躲過一劫,就要一醉方休,就不怕再有歹人前來?”
“不是還有你么?”
“好,但說好了你付賬?!?p> “那是自然?!?p> 李洛雖然表面還是裝作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但心中的小算盤,已經(jīng)打的劈啪作響,面對眼前這個充滿謎團的有趣女子,李洛好奇之心漸長。
按照以往他刺探線報的經(jīng)驗來看,酒,是對付女人的不錯的手段。
在風林閣,李洛曾審訊過各種各樣的武林高手,江洋大盜。對付那些臭男人的方法無非就是無窮無盡血腥殘暴的酷刑,而拷問女人的手段卻可以有千百種。
要突破一個女人最后的心理防線,威逼恐嚇是沒有用的。
殊不知,酒,有時候是比劍更好的武器。
李洛自認為酒量還不錯,況且面對一個女子,就沒有必要使出那些真氣逼酒的小手段了。一想到今夜一個爛醉如泥的美女就要躺在自己的懷中,任由他擺布的時候,就會激動到不禁會笑出聲來。
追查鏢銀是任務所在,窺探此女是私欲所圖。
兩人已來到一家酒肆中,對桌而坐。
“李少俠,今日這頓宴請,就算是還我人情了么?”
“豈敢,接下來的事情還全要仰仗程姑娘呢?!?p> 李洛拿起酒壺,為二人杯子里斟滿了酒。
“你既然肯冒險應下陪我查案的差事,看來你是站在這未來女婿蔡子游的一隊里咯?”
程瑤淡淡道:“算是吧,我是與沙小姐交好,才進來這雙威鏢局混個生計,自然是在小姐這邊的。如若蔡子游將來能夠迎娶小姐,未來總鏢頭的位置便也可指日可待的,跟著他自然少不了我的好處?!?p> “你真相信那討厭的白面書生?”李洛搖搖頭。
程瑤輕嘆了一聲,“雖然小姐可能對他并無情愫,但其實也改變不了什么。因為雙威鏢局和恩施鏢局都想通過這次聯(lián)姻結(jié)成同盟,鞏固自己的勢力?!?p> 在這些江湖大佬的眼中,子女有時候也不過是他們提升江湖地位的必要手段。只是可憐的沙小曼會因此白白犧牲她一輩子的幸福。
這番話,若是從一個捋著胡須的老者口中脫出的倒也沒什么稀奇,可近在眼前的偏偏是個仿佛還不諳世事的小姑娘。
“恩施鏢局,雙威鏢局,恩威并施,天下無敵啊?!崩盥逯坏谜f些有的沒的,表面上打趣緩解尷尬,心底里卻油然生出一絲折服之感。
“不過也不會太過順利,你今天不就看到了么,鏢局內(nèi)的幾股勢力都不會痛快答應的。因為大家為鏢局拼死多年得來的成果,斷不會讓一個外人坐享其成的。蔡子游的到來,也打破了鏢局利益的平衡點。”
李洛和程瑤碰了一下酒杯,緩緩道:“恩,程姑娘見地頗深啊。”
“雙威鏢局旗下現(xiàn)在分為四股勢力,米范蔡湯?!?p> 李洛一臉茫然的盯著程瑤道:“等等,什么,什么?米飯菜湯?程姑娘這是餓了吧?咱們還是先飲酒吧,飯菜還都沒上來呢。”
“這算是江湖諢號,指的正是雙威鏢局這四個現(xiàn)任的金牌鏢頭。米奉新、范尚、蔡子游和湯辰。今日你已經(jīng)見過他們其中的兩位了。
“另外兩位恐怕也都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崩盥鍝u頭道。
“那是自然,據(jù)我觀察,屬范尚的勢力最大,湯辰的武功最高,米奉新的資歷最老,蔡子游雖然根基淺威望低,但是有聯(lián)姻這張王牌,又能趨炎附勢,也算深得總鏢頭的信賴?!?p> “雙威鏢局還真夠亂的,這才真的是要上演一幕六國大封相?!?p> “所以呢?若不是你,我根本無意參與這紛爭。還是當個局外人看的透徹,活得舒心。每日在賭坊值守,幫捕快抓抓小賊,賺些銀子,然后就”
“然后為自己攢點嫁妝?”李洛笑呵呵的打斷了她。
程瑤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輕聲道:“還債。”
“我?guī)煾赴V迷武學又好賭,性子執(zhí)拗的很卻又不服輸。這些年利滾利,已經(jīng)欠下了近千兩銀子。常言道,父債子還,師父若作妖,徒弟便倒霉?!?p> 李洛又替程瑤斟滿了酒,笑道:“如此坑害徒弟的師父還認他作甚?”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更何況他曾經(jīng)救過我和姨娘的性命。”
“按照常理來,你豈不是早就被他們綁了賣到青樓里去了?!崩盥迓詭男Φ牡馈?p> “只是這鎮(zhèn)上的人大多都只好賭,不好色。鎮(zhèn)上的風月之所也都是像絲竹軒一樣,賣藝
不賣身。因為賣藝比賣身更容易活著。在一些賭局的雅間里,也常會有幾個吹拉彈唱的姑娘來助興。而那些沒有手藝的,便成了吃不飽飯的窯姐,獨守空房。”
“瑤姐?不就是你?”李洛噗嗤一下笑了。
“哼,我不想聽這種無聊的玩笑?!背态幰槐菊?jīng)的厲色道。
“好好好,我錯了,自罰三杯?!崩盥暹B聲道歉。
他又好奇地問,“那你就沒想過從這鎮(zhèn)子逃出去?”。
“現(xiàn)在又能躲到何處去呢,姨娘從小撫養(yǎng)我長大,近年她身子差又染病在身,定是不能丟下她不管的?!?p> 李洛見這氣氛著實有些感傷,便岔開話題。
“姑娘的酒量還不錯嘛,一般女子三五杯下肚就已經(jīng)臉色緋紅,眼神迷離了?!?p> “見笑了,我自小到大還未嘗過醉是何滋味?!?p> “怕是因為姑娘平日里滴酒不沾吧?!崩盥逵终鍧M了酒杯,嬉笑道。
程瑤淡淡道:“這世間的酒,有的散發(fā)糧食的醇香,有的帶有淡淡的花香,有的伴著隱隱的果香,但入口卻總是一股辛辣之味,火燒火燎的難以下咽。不知這酒有何好處能令人欲罷不能,我確是不喜歡的?!?p> 李洛迷迷糊糊,臉頰已經(jīng)緋紅。
“是啊,這舉杯消愁愁更愁的滋味,你這姑娘家又怎能夠體會呢”
程瑤眼眶微微泛紅淡淡道:“關于愁的滋味,我未嘗體會不深刻呢?!?p> 李洛苦悶高喊,“怎奈這世道,人人皆是重利輕義?!?p> 程瑤低聲哀嘆,“哪有歲月靜好處,篤定前行是歸路?!?p> 不成想,這句哀嘆也說到了李洛的心坎兒里。
其實幾天前兩人也不過是陌路人,如今卻能推杯換盞,盡訴衷腸。
他們的對話并不矯揉造作,只如知己相對,娓娓而談。
只因為他們每日都活在一種高度緊張的環(huán)境之中。對任何人都會設有提防之心,不過,這樣活著的一顆心或許會很累。
李洛行走江湖也有一段日子了,卻很少能夠發(fā)現(xiàn)一個姑娘的心能夠處事如此淡然和篤定。今夜本想要將她灌醉,逼問套取些什么,甚至與之共度良宵。
但沒成想?yún)s聽到了一個老套而凄酸悲傷的故事。
這樣的故事他聽過太多,雖然理性告訴他,邏輯不通,疏漏百出,但他更愿意相信這是真的。李洛心中疑慮,總覺得這程瑤姑娘哪里不對勁,仿佛總在用一個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言語之間,雖不能說是漏洞百出,卻也是百密一疏。
李洛的眼神迷離了,困倦了,最后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