禪房里燃著香?;M樓已沐浴薰香,靜坐在等候。
要想嘗到苦瓜大師親手烹成的素齋,不但要沐浴薰香,還得要有耐性。苦瓜大師并不是輕易下廚的,那不但要人來得對,還得要他高興。
今天的人來得很對,除了花滿樓外,還有黃山古松居士,和號稱圍棋第一,詩酒第二,劍法第三的木道人。
這些人當(dāng)然都不是俗客,所以苦瓜大師今天也特別高興。蒼茫的暮色中,終于傳來了清悅的晚鐘聲。花滿樓走出去的時候,古松居土和木道人已經(jīng)在院子里等他。晚風(fēng)吹過竹林,暑氣早已被隔絕在紅塵外。
花滿樓微笑:“要兩位前輩在此相候,實在是不敢當(dāng)?!?p> 木道人笑了,這位素來脫略形跡,不修邊幅的武當(dāng)長老,此刻居然也脫下了他那件千縫萬補的破道袍,換上了件一塵不染的藍布衫。
就為了不愿受人拘束,他情愿不當(dāng)武當(dāng)掌門,可是要嘗苦瓜大師的素齋,他也只好委屈點了。
苦瓜大師的怪脾氣,是人人都知道的。
古松居士卻嘆了口氣:“看來你這老道果然沒有說錯。”
花滿樓:“道長說什么?”
木道人大笑:“我說你一定知道我們在這里,就算我們一動也不動,你還是知道!”
古松居士嘆:“但我卻還是想不出,他怎么會知道的?”
木道人:“我也想不出,只不過我有個你比不上的好處?!?p> 古松居士:“什么好處?”
木道人微笑:“想不出的事,我就從來也不去想!”
古松居士也笑了:“所以我常說你若不喝酒,一定能活到三百歲!”
木道人:“若是沒酒喝,我為什么要活到三百歲?”
禪房里竹簾低垂,隔著竹簾,已可嗅到一陣陣無法形容的香氣,足以引起任何人的食欲來。
古松居士感嘆:“苦瓜大師的素席,果然是天下無雙?!?p> 木道人大笑:“他自己常說,他做的素菜就算菩薩聞到,都會心動的。”
古松居士:“看來現(xiàn)在菜已上桌了,我們還等什么?”
他們掀起竹簾走進去,忽然怔住。菜不但已擺上了桌,而且已有個人坐在那里,開懷大吃。
這不速之客居然沒有等他們,居然既沒有薰香,也沒有沐浴。事實上,這人的身上不但全是泥,而且全身都是汗臭氣??喙洗髱熅尤粵]有趕他出去,居然還在替他夾菜,好像生怕他吃得還不夠快。
木道人嘆了口氣:“這和尚偏心?!?p> 古松居士:“他請的是我們,卻讓別人先來吃了?!?p> 木道人:“他一定要我們?nèi)マ瓜沣逶?,這人卻好像剛從泥里打過滾出來的!”
苦瓜大師大笑:“和尚的確偏心,但也只不過對他一個人偏心而已,你們生氣也沒用。”
木道人:“你為什么要對他偏心?”
苦瓜大師:“因為遇見了這個人,連我也沒法子了?!?p> 木道人也笑了:“我不怪你,上次這人偷喝了我兩壇五十年陳年的女兒紅,我只有看著他干瞪眼!”
花滿樓苦笑:“遇見了這個人,只怕連菩薩都沒法子?!?p> 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陸小鳳。
一盆素火腿、一盆鍋貼豆腐,都已碟子底朝了天,陸小鳳才總算停了下來,向這三個人笑了笑:“你們盡管罵你們的,我吃我的,你們罵個痛快,我也正好吃個痛快?!?p> 古松居士:“你與花滿樓近來倒是風(fēng)光,三人闖入青衣第一樓,為江湖除了一大害?!?p> 聞言,陸小鳳不禁苦笑,他寧愿沒有這么風(fēng)光。
苦瓜大師忽然開口:“其實近來江湖中最出風(fēng)頭的人,早已不是他了!”
古松居士有些好奇,問:“那是誰?”
苦瓜大師:“是個會繡花的男人!”
陸小鳳怔了怔,又笑:“會繡花的男人其實也不少,我認(rèn)得的裁縫師傅中,就有好幾個是會繡花的!”
苦瓜大師:“可是他不但會繡花,還會繡瞎子!”
陸小鳳又怔了怔,好奇:“繡瞎子?”
苦瓜大師:“據(jù)說他最近至少繡出了百八十個瞎子!”
陸小鳳:“瞎子怎么繡?”
苦瓜大師:“用他的繡花針繡,兩針繡一個!”
陸小鳳總算已有些明白了,問:“他繡出的瞎子都是些什么人?”
苦瓜大師:“其中至少有四五個是你認(rèn)得的!”
陸小鳳:“誰?”
苦瓜大師:“華一帆、江重威、王五……”
他還沒有說完,陸小風(fēng)已動容:“東南王府的江重威?”
苦瓜大師:“除了他還有別的江重威?”
陸小鳳皺眉:“但這個江重威自從進了王府以后,就絕不再管江湖的事了,怎么會惹上這個人的?”
苦瓜大師:“他根本沒有惹這個人,是王府里的十八斛明珠惹的!”
苦瓜大師:“另外還得加上華玉軒珍藏的七十卷價值連城的字畫、鎮(zhèn)東保的一批紅貨、金沙河的九萬兩金葉子!”他嘆了口氣,接著:“據(jù)說這人在一個月之間,就做了六七十件大案,而且全都是他一個人單槍匹馬做下來的,你說他是不是出盡風(fēng)頭?”
陸小鳳也不禁感嘆:“這些事我怎么沒有聽到過?”
苦瓜大師:“你最近一直都在西北,這些事都是在東南一帶發(fā)生的,前幾天才傳到這里來,你又偏偏在忙著挖蚯蚓!”
陸小鳳:“這是最近才傳來的消息,但你卻已知道了!”
苦瓜大師:“嗯!”
陸小鳳:“你是什么時候變得消息如此靈通的?”
苦瓜大師嘆了口氣:“莫忘記我一直有個消息最靈通的師弟?!?p> 陸小鳳:“金九齡?”
苦瓜大師苦笑:“幸好我只有這么樣一個師弟!”
陸小鳳忽然長長嘆了口氣:“我明白了?!?p> 苦瓜大師:“你明白了什么?”
陸小鳳:“金九齡是江重威的好朋友,當(dāng)年又被譽為東南第一神捕,雖然早已洗手不干,但這些事他還是非管不可的?!笨喙洗髱煶姓J(rèn),無論誰只要吃了一天公門飯,就一輩子再也休想脫身了。
苦瓜大師嘆:“我直到現(xiàn)在還不懂,他當(dāng)初為什么會吃這行飯!”
木道人:“你難道要他也做和尚?”
苦瓜大師:“和尚至少沒有這么多麻煩!”
木道人笑:“但和尚也沒有老婆!”
苦瓜大師不說話了。江湖中人人都知道,金九齡一生中最大的毛病,就是風(fēng)流自賞。他昔年入了公門,據(jù)說也是為了個女人。
陸小鳳擺擺手,毫不在意的開口:“無論大大小小的案子,只要到了他手里,就沒有破不了的?!?p> 苦瓜大師嘆:“所以我總認(rèn)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太逞能,聰明太過了度?!?p> 陸小鳳:“但無論多聰明的人,遲早也總有一天會遇著他解決不了的難題?!?p> 苦瓜大師同意。
陸小鳳:“這件案子,也許就正是他解決不了,所以他一定要找個幫手!”
苦瓜大師也承認(rèn)。
陸小鳳:“你既然只有這么樣一個師弟,當(dāng)然要幫著他找?guī)褪郑 彼麌@了口氣,苦笑:“最倒霉的是,我恰巧就是個最理想的幫手,無論誰遇著解決不了的事,總是會來找我的,所以……”
苦瓜大師:“所以怎么樣?”
陸小鳳嘆:“所以你請我來吃這頓飯,只怕沒安什么好心?!?p> 苦瓜大師:“莫忘記這是你自己撞上來的,我并沒有請你來!”
陸小鳳苦笑:“也許我正好倒霉,所以才會一頭撞到這里來!”
木道人大笑:“你最近好像一直都在倒楣!”
陸小鳳:“但這次我卻說什么也不干了,管他會繡花也好,會補褲子也好,都不關(guān)我的事,這件事說出大半天來我也不會管的!”
苦瓜大師淡淡一笑:“他并沒有要你管這件事,你何必自作多情!”
陸小鳳怔了怔,驚問:“他沒有?”
只聽一個人微笑:“我真的沒有!”
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金九齡。
江湖中有很多人都知道,金九齡身上有兩樣?xùn)|西是很少有人能比得上的。他的衣服和他的眼睛。金九齡的眼睛并不特別大,也并不特別亮,但只要被他看過一眼的,他就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生活一向過得很優(yōu)裕,保養(yǎng)得一向很好,看來絕不像是個黑道上令人聞名喪膽的武林高手,卻像是個走馬章臺的花花公子。
看到他進來,古松居士立刻問:“你最近有沒有找到什么精品?”
古松居士生平最大的癖好,就是收集古董字畫。他珍藏的精品絕不在華玉軒之下。
“天下的精品都已被居士帶上了黃山,我還能找到什么?”金九齡笑著反問。
古松居士:“連好畫都沒有一幅?”
金九齡沉吟著,又笑了笑:“我身上倒帶著幅近人的花卉!”
古松居士:“快拿出來看看!”
金九齡已微笑著拿了出來——是塊鮮紅的緞子,繡著朵黑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