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小時的車程,雖然不至于坐的人頭昏腦漲,但是在這樣一個二氧化碳的排出遠超于吸收的擁擠空間內(nèi),她的感受也不會好到哪里去。好在火車沒有晚點,在兩點半準時到達了南京,她一路小心避開過道里坐滿了的人,頭上的帽子差點都被擠掉下來,最后索性摘下來抓在手里。
終于還是順利下了車,南京的天氣和上海差不多,乍從空調(diào)車廂里出來,還是覺得冷颼颼的,但是空氣卻是好了不止一個等級。又折騰了一番,坐地鐵到了另一個站,然后終于成功買到了回家的汽車票。車票是四點半的,她坐在候車廳的椅子上等檢票,忽然心血來潮拿起手機對著車站內(nèi)的擁擠人潮拍了張照發(fā)給他。
他們是前兩天才加的微信,最讓她驚訝的是,他竟然沒用過微信,甚至聽她說要加微信的時候他還一臉疑惑地問她微信是什么。他用慣了MSN、Skype,又剛回國沒多久,所以對國內(nèi)的社交軟件不了解。
她自告奮勇地幫他下載,然后又教他怎么用,著重介紹了微信除聊天外最主要的功能之一:發(fā)紅包,她尤為強調(diào):“這個你一定要會,這關(guān)系到我以后逢年過節(jié)的福利問題?!?p> 他被她的理直氣壯弄得哭笑不得,“我把副卡給你不是更直接?”
上次陪葉清逛完街第二天她就把卡還給他了,說什么要保持現(xiàn)代女性的獨立精神,不能淪為男人的附庸。
說那么多大道理,不過是不想花他的錢。
“這怎么能一樣,紅包是心意,節(jié)日的時候發(fā)個紅包,說明你心里牽掛著我不是嗎?”她笑瞇瞇的解釋。
他不置可否,試著給她發(fā)紅包,輸了個數(shù)字進去卻被提示紅包金額不能超過200,不由覺得好笑:“還有限額,夏成蹊,我的心意和牽掛最多只值200?”
“心意無大小,禮輕情意重,你懂不懂???”
……
他很快就來了回復——
宋美人:到南京了?
小蹊:對啊,在等汽車檢票。
宋美人:嗯,路上小心,到家記得打電話。
小蹊:哦,你千萬要記得好好照顧我的小兔子啊
等了半天都沒等到他的信息,她猜他大概在忙,車站的廣播已經(jīng)在提醒她坐的班車開始檢票了,她連忙把手機揣進口袋里,拖著箱子去檢票口排隊。等上了車,才收到他的回復。
宋月:在開會,剛才輪到我發(fā)言
宋月:放心,我沒有吃兔子的習慣
小蹊:……
小蹊:你開會還玩手機?
宋月:我是老板
無語.......
她不再打擾他,閉上眼睛準備睡一會兒,上大學這幾年,每次過年回家她的心情都不會太好,這好像是第一次,她能這樣輕松。
這也是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心里放著一個人是這樣的感覺,
不同于小時候和奶奶相依為命的深切依賴,這種感覺,更像是行走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里,雖然走不出夜色的迷障,但是有個人一直陪在身邊,不論多么迷茫,心中總有等待黎明到來的希望。
到站已經(jīng)五點半了,天色已經(jīng)透黑,她打了個出租車。
小縣城的好處就是不管到哪都很近,她家離車站不遠,三公里以內(nèi),起步價就能搞定的距離。但人流、客流的短缺,起步價的低廉,促使這些終日為生計奔波的人群在艱難的處境中另辟蹊徑,夾縫生存,于是產(chǎn)生了隨口叫價的特殊經(jīng)營模式,這樣的模式在中國無數(shù)個類似的小縣城里遍地開花。
大城市森嚴的規(guī)矩和框架還有邊界意識在小縣城里被弱化到了微不足道的地步。
天色已晚,她無心和人計較,接受了司機十五塊錢的叫價。
是一個比較老的小區(qū)了,還是九十年代年的房子,爺爺奶奶買這房子的時候她還沒出生。當年是買來給他們的兒子做婚房的,老兩口卻沒住過幾天。
她拖著重重的箱子爬到四樓,剛打開門就聽到屋內(nèi)傳來嘩啦啦的熟悉聲音,伴隨著幾個男人說話的聲音,她握著鑰匙的手僵了僵。
這聲音她太熟悉了,幾乎從小聽到大,就是隔著門她也知道里面在干什么。
推開門,果然看到客廳里四個中年男人圍坐在一張麻將機旁,聽到聲音都往門口看了過來。
“呦,老夏,是你閨女回來了啊?!?p> 背對著門口的人此時也轉(zhuǎn)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隨口說了句:“回來了啊?!庇只剡^頭去摸牌:“三萬?!?p> 她嗯了一聲,一眼不發(fā)地拖了箱子進自己的房間。
已經(jīng)大半年沒有回來了,房間桌子椅子上都落了不少灰塵,她把床上卷成團的棉被打開來鋪好,又從柜子里拿了干凈的四件套出來換上。等做好這一切,她才往床上一躺,一天的舟車勞頓,此時放松下來才終于感覺到了疲憊,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一動也不想動。肚子卻很不知趣地響了起來,這才想起來已經(jīng)七八個小時沒吃東西了。
她爬起來去翻自己的行李箱,箱子里有兩盒還沒開封的巧克力。
這還是宋月給她買的。
他不贊成她吃太多這種東西,因為她說火車上的飯?zhí)y吃,自己每次坐火車回家都寧愿吃泡面,他才大發(fā)慈悲地給她買了巧克力,讓她帶在路上吃。他大概是覺得巧克力到底是比泡面健康些吧。
她含了一顆巧克力在嘴里,巧克力慢慢融化,甜味在舌尖蔓延開來,她忽然想起來還沒和他報平安,連忙拿出手機,怕他還在忙,所以就給他發(fā)了條微信。
小蹊:平安,勿念!
她剛放下手機,電話就來了。
“到家了?”
她躺在床上,輕聲回答他的問題,“嗯,早就到了。”
“吃飯了嗎?”
他清清淡淡的嗓音傳了過來,溫情好聽,房門外打牌的聲音隱隱約約傳進來,她忽然就有種說不出的心酸,連著鼻子也酸了起來,卻強忍著不讓他察覺,裝著歡快的樣子:“吃過了,一回家就吃飯,我爸做了一桌子好菜呢。”
他似乎心情不錯,又低聲笑著問了句:“都吃了什么好菜?”
“很多啊……唉,你今天這么早就下班了?”
“沒有,馬上還有個會。”
“這樣啊,那你晚上吃的什么?”這個時候開會,估計今天不到十點是不可能下班了,她不由有些心疼。
“公司訂的工作餐”。他頓了頓,又說:“當然,跟你吃的愛心大餐肯定沒法比?!?p> 又說了兩句,他大概是開會時間到了,這才掛了電話。
她坐在床上,許久才收拾好心情,正準備出門去買點吃的,忽然有人敲了她的房門。她忽然發(fā)現(xiàn)門外不知何時已經(jīng)安靜了下來。
一打開門就見父親站在門口,笑著沖她說:“你剛回來,還沒吃飯吧?走,爸帶你出去吃飯?!?p> 她看了看父親笑容滿面的臉,大概是贏錢了,心情很好,看她桌上還擺著巧克力便說:“吃這些零食怎么能吃飽呢,快換衣服,小區(qū)外面剛開了一家新館子,味道很不錯。”
她的確餓了,于是套了個外套就跟著他出了門。
小區(qū)年久失修,樓梯里的燈早就壞了,黑漆漆的很不好走,她拿出手機當手電筒用,父親走在前面,小心地靠墻往下走,時不時回頭跟她說哪截樓梯不好走,讓她小心。
這樣難得的溫情和安靜,讓她有些有些心神恍惚起來,手機微弱的燈光下,父親弓著身子往下走,高大的身子在樓梯上投下清晰的身影,她仿佛看到自己很小的時候。那時候夜間歸來,她總是撒嬌不肯自己爬樓梯,他每每慣著自己的任性,背著她一步步往上爬,短短的四層樓的距離在她的記憶中似乎很長,總要走許久,直到她在他的背上沉沉睡去,才能到家。
新開的館子味道果然很好,因為離南京城近,他們這兒的飲食和金陵菜系一脈相承,鮮香酥嫩,口味偏咸。她這兩年回家少,在上海呆久了,連口味也被帶偏了,如今吃著老家的菜竟然有些不習慣。尤其是最近一段時間,她經(jīng)常和宋美人一起吃飯,他那人吃東西的喜好和他的性格簡直如出一轍,總是清清淡淡的,太咸的不吃,太辣的不吃,太油的不吃,就連上海人刻入骨子里的嗜甜特性,也沒有體現(xiàn)在他身上。
她飯菜吃的不多,倒是把一大碗赤豆元宵吃光了,她打小就喜歡喝這個。以前讀書的時候?qū)W校外面就有一家賣這個的,用透明的塑料杯子裝好,一塊錢一杯,她經(jīng)常放學回家的時候買一杯,邊走邊喝。
父親見了便說她:“多吃點飯,總是吃這些能有什么營養(yǎng)?”
大概是吃飽了,連著心情也好了許多,她吐吐舌頭,“我吃飽了?!?p> 他搖搖頭,只能隨她去。
回去的時候,他忽然問起她在學校有沒有交男朋友。
她有些驚訝他竟然會主動問他這些,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還沒有?!?p> “你年紀也不小了,該找一個男朋友了?!彼D了頓又繼續(xù)說:“我有個朋友,他兒子跟你年紀差不多,以前還是跟你一個高中的,不過比你高兩屆,現(xiàn)在自己創(chuàng)業(yè)開公司。這陣子你在家也沒事,要不找個時間去見個面?”
他看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她很意外地看著他,她不明白他怎么會忽然關(guān)心起她的戀愛問題了。從小到大,他就很少關(guān)心她的私生活了,甚至她讀高中時候,他連她的學習成績都不怎么過問。
“我……暫時沒有談戀愛的打算,還是等畢業(yè)了找到工作再說吧。”她低著頭慢慢往前走,一下下數(shù)著地上的磚塊。
“唉,談戀愛也不耽誤畢業(yè)找工作啊,而且那人爺爺退休前是政府部門領(lǐng)導,你要是真和他成了,以后畢業(yè)了回來進機關(guān)單位肯定很方便?!?p> 一路上他都在和她說那男生條件怎么怎么好,家里怎么怎么有錢,她忽然間有些明白他為什么會突然關(guān)心起她來了,多半是看上男方家里的錢了。
她實在覺得可笑,他的父親,揮霍完了家里所有的積蓄,甚至連奶奶留給她的,預備給她上大學用的幾萬塊錢,都在她死后被他騙出去花光用盡,如今,竟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了嗎?他是不是覺得,她的婚姻也是可以當做交易的商品?
他到底把她置于何地?把她一生的幸福置于何地?
一直到家,他還在勸她有空去和人家男生見個面,她冷著臉看了看他,丟下一句話就進了自己房間。
“我畢業(yè)后不準備回老家工作,更不會找本地的人結(jié)婚,你要是希望我在家好好過個年,這件事你以后就不要再提了?!?p> 她怎么會找當?shù)氐娜藨賽劢Y(jié)婚。
她永遠忘不了當初剛上高一,有個男生很喜歡他,甚至追到她家里來,她煩不勝煩趕他不走,結(jié)果卻被剛要出門的父親迎面撞上。她直接讓他把人趕走,自己就進了屋內(nèi)。
過了幾天,她卻無意間從那男生的口中聽說,父親問他借了一千塊錢。那是她第一次,真正體會到,什么叫無地自容。
自那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帶過任何同學回家來玩過,不論是同性還是異性,她都刻意保持距離。性格開朗,卻與誰都不親近,所以一直到高中畢業(yè),班里三四十個同學,沒有一個是和她玩得好的。
不是不怕孤單,也不是故作高冷,只是害怕再體會到那樣無地自容的感覺,所有的自尊和驕傲都被碾碎,那感覺就好像被人扒光了衣服丟在大街上,連起身離開的勇氣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