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幽然,萬籟俱寂。
自執(zhí)掌時疫之事以來,這是他第一次走在亭海鎮(zhèn)夜間空無一人的街邊。
早已換下皇族衣袍,他這身暗青武裝與鐵色護腕,加上那一柄寒光冷劍,任人怎么看也無法將他和那位七殿下的華貴身份聯(lián)想在一起。
疫病最初極少傳染蔓延,可如今周邊百姓竟也出現(xiàn)了不適之狀,因為地下井水相連互通難以完全切斷隔開,好在別處病患的癥候與此處相比輕緩了不少。
突然,不知從何處傳來嘈雜聲,凌靖寒深知若真有騷亂,官府之人必會前去處理。若他在場,難免叫屬地官員難堪,便欲離開。奈何聲音越傳越近,一時之間依稀聽得些吵鬧之聲,似乎與民間醫(yī)者有關(guān)。
原本黑暗無人的街邊漸漸燃起了燈火,霎時照亮了這一小片街道。
一個糙漢此刻正舉著飯碗碎片的毛茬子,抵在一個瘦弱女醫(yī)的脖子上,隨著周圍燈火逐漸亮堂起來,依稀可見,那雪白脖子上已經(jīng)被那人粗手粗腳地割出了幾道細痕。
“都死了都死了,隔壁李家孫家的人都死了絕了!染上就得死,還治什么治?”
周圍好幾個女人家都被嚇破了膽,一旁其他的藥閣男大夫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有站在最前端一直與那糙漢子周旋的年輕女子最為鎮(zhèn)定,只聽她繼續(xù)說道:“藥閣大夫都在盡力救你們,他們身上也擔(dān)著風(fēng)險,萬一也染了病,他們也有可能沒命,難道大夫就不用來了,你們這些人,我們就不救了嗎?”
她言語之間卻盡是沉著,與這位發(fā)狂病人周旋的同時,正在凝神細看,準備找出破綻。
“這幾天裹布抬出去的,比喘著氣抬進來的還要多,你們就是這么救的?”
青布素釵絲毫掩蓋不住那雙藏在星眸里的堅毅,她薄唇輕啟,卻句句縝密:“我是京都浮言藥閣的副閣主章嬈,你現(xiàn)在用胳膊勒著的只是個打雜的小丫頭,說白了,你就算勒死她,藥閣也沒什么損失,京兆尹府也不會多看你幾眼,不如我來換她。”
不多時,她左手指尖卻已緊攥著三根銀針,無人知道那針尖上究竟淬了何種迷藥。
話音剛落,卻只見一柄長劍自人群中沖出,霎時在那糙漢的手臂上劃過一道血痕,進而深深插進了一旁的木樁上面,那糙漢立刻吃痛捂著胳膊蹲下,眼睜睜的看著鮮血自指縫間流出,受此一劍只覺半個胳膊都要廢掉了。
章嬈連忙沖上前去,將那被劫持的姑娘一把拽到了自己這邊,確認那糙漢被其他人徹底制住,這才放下心來,低頭細看那姑娘的情況,“洛蘅,你可有受傷?”
只見那姑娘有些驚魂未定,聽到問話也是驟然一驚,怔愣半霎后,才搖了搖頭回應(yīng)。
確認過她安然無恙之后,章嬈親自走上前去,將那柄插進木樁里的劍用力才拔了出來,又從懷中拿出一塊干凈方巾,擦拭掉劍尖處的染上的零星血滴,隨后竟直接穿過人群走到了他的面前,帶著淺笑,帶著幾分防備與遲疑,將這柄劍試探著交還給他,淡淡一笑道:“多謝。”
凌靖寒將劍歸鞘后冷眉一挑,目光落到不遠處的姑娘身上。
怎么,她竟叫洛蘅?
收回凝視洛姑娘的目光,凌靖寒轉(zhuǎn)而對章嬈說道:“章閣主怎知我是這把劍的主人?”
他方才就已經(jīng)領(lǐng)略過這位藥閣副閣主的從容鎮(zhèn)定,如今更是佩服此人之聰慧。
“只有高深內(nèi)力加持,才能把一柄長劍釘入木樁如此深度,環(huán)繞四周,我只看到公子像習(xí)武之人,故前來冒昧一試?!闭聥齐m是極為恭謹?shù)脑?,卻隱晦的透著一絲令人難以察覺的孤傲,這本不該是一個醫(yī)家該有的氣質(zhì),卻在她的身上找不出半點違和。
章嬈話音剛落,洛蘅便走上前來想要親自相謝這位救她的人。
“方才多謝相救。”人群四散,街邊燈火漸暗,她抬起頭來想要記住恩人的樣子,卻怎么也想不到,會再次撞進那雙幽冷眼眸中,“你......”
這個人她曾見過,只一眼,她便能夠在茫茫人群中認出他的眼睛,“你救過我,就在......在文城梓山,你的劍穗掉了,是那枚有異域華紋的月白色劍穗......”不知為何,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后已變成了一種希望渺茫卻又不甘的試探:“你,你可還記得?”
她一雙黑亮的眼睛忽閃忽閃著,眸光中升起的光,在一片晚暮燈火中竟顯得格外單薄。
亭海鎮(zhèn)時疫爆發(fā)之后,重曦便化名洛蘅,只身偷偷趕來了這里,凌靖塵遠走莖山糧道巡視,府內(nèi)目前只有佟管家知道此事,卻也知道阻攔不住。
凌靖寒沒想與她有任何多余的瓜葛,便簡單敷衍道:“我救姑娘是今日,并非什么舊日之恩?!?p> “文城梓山,你真的不記得了嗎......”終究,那黑亮星眸中的微薄光亮還是熄滅了。
幸而一旁的章嬈看出了端倪,急忙走上前來適時扶住了重曦,示意她穩(wěn)住情緒。
“我從未去過文城,更不知什么梓山?!?p> 凌靖寒本打算說完便拂袖離去,誰知京兆尹府派來料理此事的幾位官員聞聲趕來的這樣遲,誰又能想到這些人雖然手腳不靈光,眼神卻如此好使,如此微弱的燈火,如此不同于平日的裝扮,他們都能將人給認出來。
幾位身著官服的官員們星夜趕來,一個個排成一排連忙躬身作揖道:“百姓鬧事,驚著了七殿下,請殿下恕罪?!贝嗽捯怀?,周圍原本就快要散盡的百姓們頓時又開始聚集,試圖出來看一看此次主管時疫卻從不露面的皇子究竟是什么樣子。
凌靖寒原本正生氣這里的屬地官員不盡責(zé),他們反倒大半夜硬是將這副惺惺作態(tài)的樣子做足了,他一氣之下便動怒道:“百姓鬧事,正說明人心不穩(wěn),乃是我等安撫照顧不周,一味告罪有何用!”
誰能想到這位七殿下身著常服親自探看民情,誰又想到他張口便當(dāng)著百姓的面責(zé)備奚落官員,將京兆尹府的臉面折損的不剩分毫。
這倒是讓一旁的章嬈與重曦十分另眼相看。
等反應(yīng)過來,直到凌靖寒的身影被官員們圍著消失在了長街另一端,重曦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下了多大的禍,她緊緊攥著身旁章嬈的手,垂頭喪氣地低頭嘟囔說道:“完了完了,我不知道這個七皇子到底和靖塵師兄熟不熟啊!”
章嬈表情有些呆滯,她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淡定地說道:“七殿下和宣王殿下同為皇子,都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啊,怎會不熟?”
“萬一哪天宮宴上碰見了,我偷偷來這里的事情就瞞不住了!”
章嬈再次淡定地安撫道:“宣王殿下浴血征戰(zhàn)多年,定是仁義明理的人,如何還能夠斥責(zé)你前來治病救人?”
“也對哦,我是治病救人,又不是害人......他憑什么罵我?!?p> 重曦雖然擺出十分有理的樣子,可話音越往后越?jīng)]底氣,也就只有章嬈能忍住不笑話她。
再說她們二人的結(jié)識淵源,章嬈是重曦在竹蘇學(xué)醫(yī)時下山游歷遇到結(jié)識的朋友,兩人一個穩(wěn)重一個歡快灑脫,性子剛好互補,多年以來常有聯(lián)絡(luò),二人多次共同探討病例。
章嬈并沒有避忌身份而是承認師從南疆陰夏,重曦也坦然相告自己的程國公主身份。
街邊百姓再次四散而去,章嬈走上前來輕輕挽著她的手臂,示意一同回到住處,重曦先是淡淡一笑,隨后竟依舊不自覺朝著那一抹身影消失的方向再次執(zhí)著的望去。
他的劍閃爍著寒光,染上了猛獸帶著腥氣的熱血,寬闊堅實的肩膀任由著雙腿綿軟的她枕靠了一夜。
文城梓山的救命之恩時過將近一年,他的樣貌與聲音早已悄然落進她心底最深的地方,不可見亦不再可聞,唯獨只剩下那雙淡然與清冷的深邃眼眸,深深刻進了記憶的血肉中。
不會認錯,死也不會認錯。
她如是想。
夜闌重回寂靜,他亦簡單應(yīng)付完了幾位驚慌失措的官臣后終于回到住處。
已是初夏,本不該是舊傷復(fù)發(fā)的時節(jié),凌靖寒卻覺得從膝蓋處傳來隱晦的錐痛。
靜風(fēng)無痕,他負手立于院中默算著時辰,那些連夜趕往振明山皇陵的手下應(yīng)當(dāng)早已得手,庭鑒司的血賬簿上怕是又多了幾條了結(jié)的草芥人命。
殺了敵國細作,當(dāng)算是草芥人命嗎?
本該算的,可身為國朝密探庭鑒司之首,他不得不聽從陛下圣詔。
生而為人卻奈何劍下血腥早已擦拭不凈,只等他日下得無間地獄再同昔日敵手亡魂一較高下。
輕咳了一聲,凌靖寒推門進了空無一人的房間,書案上軸卷邊擺著早已涼透的濃茶,他手一抬便從最底層抽出了那張半月前便收到的密信:
‘宣親王妃重氏化名洛蘅,與浮言藥閣章嬈副閣主來往甚密,一同現(xiàn)身于亭海鎮(zhèn)重疫之地,其隱匿皇室宗親身份而意圖不明,故此敬告執(zhí)事大人,煩請裁定。’
他輕笑了一聲,深知庭鑒司的劍從血影間磨刃而來,他庭鑒司手下的鷹目一向慧眼如炬。
她的蹤跡,她的音容,她每每深夜在燈火下苦苦鉆研疫病藥方的單薄身影,他全都了如指掌。
他目光落于這紙密信,一如案上的月白劍穗也在清冷默然地凝視著他。
指尖一收,白紙黑字全在窗邊燭火之中悄然無聲般的化作灰燼,風(fēng)吹四散了無痕跡。
她并無二意,只是全副身心都在想著治病救人,他是知道的。
她師從竹蘇醫(yī)道高人,故與南疆陰夏前輩的高徒章嬈相識,他也是知道的。
提起手邊的劍,將早已涼透的茶一飲而盡,他頭也不回的出了庭院消失在一片茫茫夜色中。
翌日傳來的消息驚到了昨夜未得安眠的眾人。
“一整間茶鋪的人,一夜之間都死了?”一個叫李碧的女徒聽罷后,險些打翻了手邊剛調(diào)制好的藥粉,倒是章嬈十分淡定地走上前來,從她手中接過藥粉,繼續(xù)去別處調(diào)配。
天剛蒙亮,重曦盯著有些疲累的眼睛剛剛用過早飯,就聽到李碧嘆著氣道:“洛蘅姐姐,那間茶鋪我看你好幾次探頭探腦的想進去,可惜每次都猶猶豫豫的,現(xiàn)在倒好人都沒了。”
章嬈霎時聽李碧談及此事,手上并未停止調(diào)配藥劑,卻隔著不遠的距離抬了一下眼眸望了望重曦,只因深知她并非愛茶之人,更不可能對一間平平無奇的茶鋪感興趣。
重曦平日里便是大大咧咧的樣子,這時候卻欲言又止,抿了抿嘴唇,不經(jīng)意間抬眼朝里間看了一眼以掩心虛,卻恰好撞上了章嬈似有深意的目光。
她的慌張在章閣主的縝密遠觀之下無所遁形。
章嬈走上前來,輕輕在重曦的肩上拍了幾下,淺笑道:“洛蘅,昨日的黃芪用得很快,你隨我再去準備一些吧.....跟上來?!?p> 重曦低下眼眸,放下手上的事情便隨章嬈去了這間院子一處十分不起眼的角落。
角落里陰冷潮濕,盛夏清晨的墻角處居然長著一大片翠綠青苔,檐下滴答著昨夜寅時陣雨后尚未干涸的雨滴,章嬈環(huán)顧四周,抬手間扯下一節(jié)樹枝,毫無章法地在那片青苔上面隨意劃著。
檐下落了只白鴿,她用樹枝沾了沾角落里小嗡缸里面的蜜水,放到那鴿子的喙前,它竟張開了嘴。
重曦正奇怪,欲走上前去隨著章嬈一起逗鴿子,卻聽她直接問道:“你在為程國做事?”
“沒有!”
重曦猛地抬眸一答,極盡否認的當(dāng)下,便已經(jīng)露出了最大的破綻。
章嬈卻低頭笑了笑,并沒有立刻與她辯駁,只是繼續(xù)淡然地平鋪直敘著另外一樁無可否認的事實:“那間茶鋪新來的點茶師父有一次摔斷了腿,小伙計駕車帶著他來藥閣治療,奇怪的是,他們的指關(guān)節(jié)與掌心手背竟沒有半分常年侍弄茶草的痕跡,我曾粗淺聽懂了些他們二人的竊竊私語,說的正是程國官話......”
此言非虛,大熙天子腳下的京畿地界,在那些永遠見不得光的角落,其實一直都潛藏著不為人知的各方細作,他們無所不用其極的掩蓋著自己真實的身份,終生奉行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信仰,甚至獻出性命卻只為了一句忠誠。
重曦一貫不喜這些三分顯七分隱的對話,她靠著墻壁,故作鎮(zhèn)定的姿態(tài)使得肩膀處沾上了不少白灰,她手指輕輕拂掉身上的灰塵粒,干脆直率地說:“你猜測的那種事情,我沒做過?!?p> 章嬈揮袖送走了那只鴿子,彎下腰將那一節(jié)樹枝插進泥土里,隨后站起身淡淡地說道:“你做過什么不重要,只是有一點你該知道,朔安之內(nèi)還沒有人能夠躲掉庭鑒司的爪牙......那些人都是死士中的死士,他們沒有來歷、沒有親眷、沒有軟肋,被他們盯上的人都死于一劍封喉,如人間蒸發(fā)一樣走的悄無聲息,連喘息喚求救的機會都沒有?!?p> 重曦聽罷,一雙墨眉漸漸蹙緊,有些不安地問道:“我知道你自幼行醫(yī),去過戰(zhàn)場、走過西域......你能放棄江湖游醫(yī)的自由身份,在朔安藥閣整日里坐堂看診,一來就是三年,我已經(jīng)很好奇了。如今,你卻連庭鑒司都摸排的這么詳細......你問我是不是在做不該做的事,但你在做什么?”
章嬈只是坦然一笑,并沒有就這個話題再繼續(xù)說什么,反倒是微微仰起頭認真看了看這座院子上面的四角天空,帶著醫(yī)者獨有的慈悲與漠然,卻最終將視線毫不避諱的落在了西南方向,很久之后才收回目光,略微呆滯而落寞地嘆道:“我倒也好奇,你為什么會選擇到這個地方來?你明明不適合?!?p> “有些事我也不明白?!敝仃乜嘈Φ溃骸拔抑恢辣凰蛠砺?lián)姻的人是我,才能活更多的人?!?p> 章嬈落眸低聲而答,“原來,我們都在救人。”
話音剛落,收拾整理好前廳的等了好久都沒等到人的李碧跑過來緊著招呼,在重曦瞠目結(jié)舌的注視下,直接拉走了她面前的章副閣主,她看著章嬈再一次毫不猶豫地投入治病救人的熱忱中,她卻將那雙黑紫葡萄蒙上了一層朦朧的霜。
院外患者進進出出,喧鬧聲伊始。
重曦卻獨留在這里,與空寂渾然一體,末了她竟開始苦笑,自己留在這里真的能救更多的人嗎?
院外街邊四處的百姓嘈雜不堪的原因,有一半來自于那間驚悚而毫無生機的茶鋪。
京兆尹府自然是草草了事,全然把這件事情當(dāng)作民心不穩(wěn)而強盜趁亂作祟的荒唐事,干脆都沒有人騰出手來寫上一道文書向上稟呈。
亭海鎮(zhèn)內(nèi)原本就人心惶惶,那幾個意外暴死之人的尸身至今無人收殮。
自昨夜出事后到今日巳時,就連早已領(lǐng)了差事殮葬尸身的官差們都對那里避之不及,更別提平民百姓有多忌諱了。
茶鋪這條街在正午時竟空無一人,重曦提著藥箱擺足了出診的姿態(tài),環(huán)顧四周確認無人之后,卻輕輕推開了那扇緊閉的門,提裙踏了進去。
自疫病以來的半個月間,這條街上幾乎所有店鋪她都巡診過,同樣的青磚院落有著相似的格局與布置,這些她也是熟悉的,但這間茶鋪她卻從未踏足過。
心跳越發(fā)的快,重曦緊緊捂著胸口,咬著嘴唇先將厚重的木門輕輕推開了一條縫隙,卻發(fā)覺,迎著正午驕陽的血腥味早已將原本的茶香層層覆蓋,她有些想作嘔的欲望,卻再次被悲傷狠狠地壓下。
木門緩緩打開,直到她抬眸看見院中那負手而立的墨衣身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眼眶里都被嚇出了淚,想要叫嚷卻根本發(fā)不出聲音,她猛地收住腳正要后退,卻又看到了他佩劍上掛著的月白色劍穗,令她怎么也移不開雙眸。
喉嚨發(fā)痛,她怔愣地停在了原地,一語不發(fā)。
他提劍轉(zhuǎn)身,卻不曾抬眼看她,只淡淡道:“為何來此?”
重曦此刻腦子一團亂麻,沒有人告訴她如何面對僅見過兩次卻對她有兩次救命之恩的人,更沒有人告訴過她,怎么回答這個人十分冷漠且?guī)е獾谋茊枴?p> “他們的尸身還沒有人來殮?!?p> 她偷偷攥著衣袖,眼睛卻緊緊盯著他劍柄上面的月白色劍穗。
“是嗎?”凌靖寒輕蔑地瞥了一眼地上的那幾具早已冰涼的尸體,突然拋出一句:“這些人活著的時候,你可一次都沒有來過。”
重曦咬著嘴唇,眼里閃爍著悲憫道:“可他們現(xiàn)在已經(jīng)死了,應(yīng)該入土為安。”
凌靖寒從始至終都沒有與那雙眼睛對視,只是冷冷地說道:“這算兔死狐悲嗎,昭寧長公主?”
“那七殿下這算什么?一個皇子屈尊降貴來到這不干凈的地方,不惜花上人力物力,就只為了監(jiān)視和盤問一個治病救人的藥閣大夫?”
在她千里遠嫁來朔安的半年時光中,還從未如此縝密慎言過。
是她面前的這個男子屢屢逼著她學(xué)會何為獨身自立。
“你的夫君宣王殿下剛剛離開帝都不過半月?!绷杈负碛皾u移,以壓迫卻又鎮(zhèn)定的姿態(tài)向她一步一步走來,將她無所遁形的慌張盡數(shù)映入眼底,不放過一絲隱晦的神色,他聲音從始至終都是那么的冷漠,讓人不寒而栗,“而你卻暫棄王妃身份,更名改姓來此行醫(yī),意圖不軌......”
未等到他說完,重曦的臉色早已一陣紅一陣白,忍不住沖上前來與他辯駁,“公主如何?王妃又如何?在這里我是個大夫,那些你們心里想的猜的忍不住要往我身上扣的骯臟之事,我不會做,更不屑做!”
凌靖寒并沒理會她失態(tài)的話語,平靜地繼續(xù)說道:“竹蘇與南疆陰氏并立醫(yī)道世首,程國昭寧長公主師從竹蘇龍丘前輩,醫(yī)術(shù)高明遠勝太醫(yī)院與浮言藥閣的眾位醫(yī)者。”
伴著他的聲音,往事突然間幻化成了清晰畫面在腦海中歷歷在目,重曦似恍然大悟般的睜大了雙眼,淡淡地說道:“文城梓山,七殿下先是一路跟著我這個程國長公主,然后,才會碰巧救下我。”她緊接著回以輕蔑的眼神,卻還是擺不出任何威脅性的姿態(tài)來,只能執(zhí)著地咬著牙道:“原來,你做的每一件事都早有預(yù)謀!”
凌靖寒知道她心中不忿一時難以放下,只能繼續(xù)將自己要說的話按部就班的講完:“如今你到這里已有半月,病例、脈診、醫(yī)案、藥方,這些你全都看過了,若說你這個竹蘇弟子現(xiàn)在都未能察覺疫病之源,你覺得我會信嗎?將來稟呈陛下,你覺得陛下會信嗎?”
重曦只覺自己在他面前早已幾近透明,此刻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辯白的必要:“是啊,有人投放疫毒,就是程國人在此故意投放疫毒,那個庭鑒司,不是已經(jīng)把人都處決完了嗎?”她抬起頭來倔強地盯著他,只覺得這張臉的每一處都透著偽善,讓人生惡,“七殿下應(yīng)該將我這個最該死的程國人抓起來,交給陛下,或者,交給一直監(jiān)視我和宣親王府的庭鑒司,或者,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反正這條命也是你救的,都隨你?!?p> 她還能說什么,承認自己的無能?連最基本的事都不能為程國做好,只能逼著他們出此下策?
還是,在他的面前承認,身為醫(yī)者的自己因故國細作在此隨意害人而心有不忍?
他今日的確說了太多荒誕放肆之言,讓她忍不住想要縫上他的嘴,可有一句話卻不曾說錯。
那便是她重曦不論是王妃還是醫(yī)者,都先是程國的昭寧長公主。
縱使是死,也不能眼看著這些四境異國之人將程國一點點蠶食殆盡!
凌靖寒將握著長劍的手緩緩移至身后,因為他清楚的從她眼中看出了與年紀和身份都不相符的決然赴死之態(tài),冷笑著諷刺道:“你的命?你唯一的價值就是維系熙程聯(lián)姻之實,聯(lián)姻是程國苦苦哀求來的,若你甘愿自絕,大熙倒是省了一個逼死聯(lián)姻公主的天下大罪?!?p> 他下意識的想起了胸口處衣衫后藏著的密信,也是今早方知,程國軍中某位高品將軍被大熙收買的事情竟遭到自己人泄密,而此事便是振明山皇陵處的細作們冒死也要送出大熙的消息。
偏偏陛下疑心甚重,此事一經(jīng)坐實,同時居有‘自己人’與‘外人’的宣親王府首當(dāng)其中。
寧錯殺不錯放,凌靖寒指尖一滑,冰冷長劍在身后已有出鞘之勢。
重曦似乎也是在那一剎那頓時明白了自己今日處境,原來,大熙這是想要無聲無息的處決掉她這個異國公主,神不知鬼不覺的毀了這個兩國婚盟,只得低聲哼道:“大熙這是首鼠兩端,估摸著自己下一次與北漠諸部交戰(zhàn)毫無勝算了,就想要背棄熙程結(jié)盟,提前向北漠諸部屈服了不成?”
凌靖寒聽罷嘴角一勾,低頭默然而笑,嘆然自己今日方才領(lǐng)教了這位程國公主的本事,怪不得她能夠把宣親王府搞的家宅不寧,令凌靖塵都時常難以招架。
“你既然如此痛恨大熙,又為何要冒險相救這里的百姓?”
“兩國之戰(zhàn),受苦的是百姓,得益的是皇室和朝臣?!敝仃嘏c他說話的時候心里百轉(zhuǎn)千回,生怕自己說錯了什么讓他咬住破綻,轉(zhuǎn)念一想,反正還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明天,還怕什么還需要顧及什么?干脆直接袖子一拂道:“我既有醫(yī)術(shù)在身,便不會眼睜睜看著病患不治,不像你們這些人偽善的很?!?p> 凌靖寒默不作聲地收起了身后那柄帶有出鞘之勢的劍,直接去檐下臺階找了一塊干凈地方坐下來聽,誰知道他身形尚未停穩(wěn),她干脆掐起腰來繼續(xù)說道:“就拿這次時疫來說吧,京兆尹府好幾個官員名為辦差,實則半步都沒踏進過病災(zāi)區(qū),這就是百姓父母官?還有你,你這個七皇子領(lǐng)旨負責(zé)時疫的事情,實際呢?我們藥閣上下還有太醫(yī)院的幾位太醫(yī),從頭至尾見過你幾次?你沒聽過沒看過沒有感受過百姓的情況,肯定是直接瞎寫折子,胡亂呈報陛下!”
凌靖寒眼眸低下,依舊沉默不語。
“還有,朝廷明說不惜一切為亭海鎮(zhèn)百姓治療,實則連藥草都供應(yīng)不上,單單梔子、白茅根、知母、黃芩這些常見不貴的藥材就根本不足量,更別提其他較為名貴的藥了!浮言藥閣各地分閣的人連夜將草藥送到這里來,可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你捫心自問,若朝廷重視,大可直接下令州郡的藥圃商鋪馳援,可是呢?你們又做了什么呢?”
凌靖寒眸光神色起伏,心里面卻知道她所言句句屬實。
“疫病最重的那幾日,里面人出不去,外面人進不來,我們?nèi)彼幦比耍銈兯较吕飬s關(guān)起門來商議由著亭海鎮(zhèn)百姓自生自滅,還說什么若救不了就干脆不救了!絕對不能由得疫情蔓延至天子腳下,大熙視人命如草芥,就是這樣給百姓救命的?”
他聽罷便立刻抬眸一問:“你如何得知秘密封閉亭海鎮(zhèn)的事情?”
重曦雙手抱臂一站,直直地瞪著他,堂而皇之地承認自己跑去屋檐上偷聽的事情,“搭上命救人的是我們,那些官員卻總不說到底有無對策,我們也著急啊......若不是我一連三天去那幾個官員的屋頂上偷聽,到現(xiàn)在還不知道朝廷的嘴臉呢!”
她的語氣越來越憤慨,但眼神卻開始上下打量著他,就在說完這一長串的話后,就在他將手中劍暫時放置在身側(cè)空地的那一剎那,她估摸著自己與身后院門的距離,抿了抿嘴緊著眨了眨眼睛,提起裙子拔腿就跑。
眼瞅著她跑了出去,凌靖寒卻蹙眉陷入沉思,只覺手邊長劍十分燙手。
他方才將她所言的每句話都聽進了心中,竟發(fā)現(xiàn)和昔日母親曾說過的話是那樣相似。
在他還小的時候,皇宮內(nèi)也曾爆發(fā)過一場十分可怕的時疫,那時他母親面對著各宮封閉不得出入的皇后詔令,也曾獨自走進太醫(yī)院,與那些太醫(yī)們一同商議藥方。
他的母親也曾說過:‘皇妃如何?宮眷又如何?在這里我是個大夫!’
凌靖寒倍感意外,因為那時的母親與今日的重曦竟出奇的相似,他在她們眼中看到了不可多得的醫(yī)者仁心,縱使她們的異國身份備受質(zhì)疑,可她們從沒想過為自己證明什么。
她們所言之意沒錯:世間就算真的有大奸大惡之徒,也一定不會是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
疫病四起,究竟誰才是罪魁禍首?誰害了誰,誰又救了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