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熙長寧二十七年十一月十六
凌靖寒身上有數(shù)十道極深的傷痕,還帶著數(shù)不清的細碎傷口,更何況他回平晉關(guān)之前就已連發(fā)多日高熱,如今昏迷不醒,重曦只能連下數(shù)道穴位針,每一針都入肉六分,硬是生生用痛感把他逼醒了。
由于他身份特殊,軍中只得再度封鎖消息,連帶著一同封禁了這間獨辟出來的院子。
大約是身體底子好的緣故,天未亮?xí)r,凌靖寒竟退了些熱度而悠悠轉(zhuǎn)醒,側(cè)過頭來發(fā)現(xiàn)塌邊正趴著一個纖弱的身影,見她睡夢中卻還在微微蹙著眉頭,不知因何憂心忡忡。
她手中攥著那枚月白色劍穗,輕輕地呼吸聲,昭示著她連日里的精疲力竭,他一時恍惚,忍不住伸出手來想要替她捋一捋額前的碎發(fā),結(jié)果卻沒想到她睡得竟是那樣淺。
見她緩緩抬起頭,亦輕柔地眨著眼睛,四目相對的瞬間,只覺一股莫名的清素悄然在心間涌動。
“你......”他竟語塞了,不知該如何開口。
重曦剛剛坐直起身,卻沒留意掌心一松,那枚月白色穗子當(dāng)即掉落在了地上,“哎呀!”她驚呼出聲,立刻彎下腰去撿,像是個珍寶一般小心翼翼地撲了撲灰塵,摩挲著又攥到了手里。
“怎么,不戴在身上?”他猶豫著問道。
“軍中傷患多,我若總帶著它,既顯眼又不方便?!?p> 凌靖寒慢慢自榻上坐起來,背靠在軟墊上,似乎有些欲言又止,“曦兒......”
突然發(fā)覺,這是他第一次這樣喚她。
“你傷口有三處發(fā)了炎癥,我估摸著你還要再發(fā)幾天熱?!?p> 她耐心地講著他的傷情,見床榻邊零落散放著一些為他試汗的帕子,她撿起來一股腦地放回銅盆里,也不再說什么別的話,正欲站起身,手臂卻被一股不輕的力道拽了回來。
凌靖寒猛蹙了下眉頭,方才那一下扯到了右肩的傷口。
“你做什么?”重曦將他按回榻上躺好,輕輕嘆著氣道:“你到底,是要讓我不安心,是嗎?”
“我得寫封文書,盡快送回朔安?!彼氖州p輕放在她的皓腕處,還帶著些隱隱懇求的語氣,“所以,能否勞煩你,幫我備些筆墨。”
明里誘殺金殖大軍近十二萬,暗地里亦斬斷了大辰設(shè)于樺州邊境的重重諜網(wǎng),此番大獲全勝的結(jié)果理應(yīng)早日上呈陛下,凌靖寒決定,這一封文書以庭鑒司的名義來寫會更好些。
重曦?zé)o奈,只得俯下身來仔細瞅了瞅他肩上那道傷口,似乎裂開了,所以始終向外滲著血,逐漸染紅了一小片的紗布,嘆著氣說道;“你右肩的傷最嚴重,如果想快點好的話,就不要下榻動筆。”她頓了頓,低眸卻剛好撞上了他的眼神,偏偏她不可能拒絕,便只能讓步,“......若實在緊要,你愿意的話,我可以代筆?!?p> “多謝?!绷杈负蛄颂蜃齑剑行殡y地說道:“但庭鑒司的文書,無法著人代筆?!?p> 重曦愣了愣,還是親自扶著他下了塌,又出去為他找來筆墨,一番準(zhǔn)備功夫做足了之后,她又抱著一件黑色大氅走來輕輕披在他身上,靜坐在茶案邊上擺弄著茶具,從頭至尾沒有再說一句話。
庭鑒司公文雖然不如中樞三省六部的那般冗長繁雜,可正因為要直接呈報陛下親閱,才容不得一詞一句的怠慢,多少個日夜,他都是獨自坐于案前提筆書寫,無人研磨無人添茶,無人為他剪掉將要燃盡的燭芯。
今夜,一切都不同了。
重曦就這樣靜坐在他身側(cè),知道要避嫌,所以故意低下頭擺弄著自己手里的物件。偶然間,她抬頭看到了紙上的字,卻忍不住暗自驚訝。
從前不知,也從未有人告訴過她,那樣一雙持劍有力的手,寫出的字竟是如此漂亮。
一個時辰悄然而過,凌靖寒提筆收了尾,抬頭才發(fā)現(xiàn)天已蒙蒙亮了,忍著右肩上越來越痛的傷口,他側(cè)過頭來卻心中一驚,他身邊的姑娘竟不知何時不見了,也不知道她去了哪?
正想著,門口處便響起了輕輕的腳步聲,他扶著茶案剛站起來,她便推門進了來,“熬了些湯羹,先吃點墊墊吧,還不到早飯時候呢?!?p> 端過來后一看,他竟覺得賣相還不錯,淺笑著問道:“你做的?”
重曦點了點頭,把勺子塞進他手里,隨后說道:“先趁熱吃吧,然后我得重新給你包一下傷口?!眲傉f完,她側(cè)過頭來看著那抹血紅色竟然暈開了一大片,不禁微微蹙眉,顯然更嚴重了,又看他有些慘白的臉色,可見他強忍著疼,一忍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罷了?!敝仃赜职焉鬃訌乃掷锬眠^來,端起碗舀了一小勺羹輕輕吹了吹。
凌靖寒見狀趕緊制止,欲繼續(xù)忍著傷痛用這只右臂,“我自己來吧?!?p> “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我該做的做了,不該做的也做了......還差這點小事?”重曦手里緊攥著勺子,硬是不給他,“這兒是軍中,我是沒有階品的軍醫(yī),你是沒有階品的傷者,所以一切都要聽我的。”
見他依舊猶猶豫豫,她只能微微嘆氣,似是妥協(xié)地?zé)o奈道:“若你想與我徹底脫開關(guān)系,那就讓我盡早報完你的恩情吧?!?p> “我不是這個意思?!绷杈负醋∷氖滞螅樕l(fā)蒼白,就連說話也有些虛浮無力,卻還是想要極力地解釋:“我也從來沒有那樣想過?!?p> 偏偏就是這句話有些惹怒了重曦,她微怒著盯著他,強忍著心中怒火,淡淡說道:“在梓山你讓我回竹蘇養(yǎng)傷時,那些話不是說的很好聽嗎?‘玉已碎,今后無需再見’說這話的人是你,把玉佩復(fù)原還給我,讓我戴在身上的人還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