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回 ?三個媳婦
等七手八腳將醉酒的群安弄到床上“挺尸”……堯山村將那種攤手?jǐn)偰_且人事不省的睡覺叫做“挺尸”,監(jiān)生家的幾個堂客這才發(fā)現(xiàn),毓秀還沒有回來。
婆婆桂花指著在床上挺尸的群安講:“都是這個畜生害的……”
子玉羞愧地對婆婆講:“群安一喝多了酒就六親不認(rèn),你們不曉得……”
講著,子玉擼起衣袖,讓大家瞧她手臂上的青紫:一塊接一塊的青紫,大的小的,一直蔓延到衣袖的深處……
“都是他?”
婆婆桂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子玉鄭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放下衣袖:“不要緊,不要緊,他是我男人……大家……快去找毓秀,我害怕秀秀她一時想不通……”
桂花聽得臉色都變了!她曉得子玉害怕么子,雖然她不相信毓秀會那么做,但現(xiàn)今的孩子都古里古怪,猜不透在想么子,毓秀跟她父親感情好,要那樣也是有可能的……
“快,快……”桂花驚慌失措地叫喊起來,自己首先沖出了屋門:“毓秀,秀秀……”
一路跌跌撞撞地朝后山跑去。
“媽……”
岫玉、子玉、明玉3個媳婦跟在后面。
“媽,你急么子嘛!”迎面走來一個個子高挑的男子,是從糧初支書那里回來的新安,剛過了青石板橋:“你急么子嘛,我喊了民安跟著毓秀,你曉得民安的,打小就是毓秀的小拖油瓶,毓秀到哪里民安就會到哪里……”
桂花抬起頭來,眼角一層一層的皺紋:“你講的是真的……”
“媽,我還講假話不成,秀秀不是我的妹妹?”
新安心痛地扶住媽媽的腰。
她明顯地老了,老了不止一點(diǎn)點(diǎn),至少比過年之前蒼老了10歲。在新安的記憶中媽媽總在忙碌,大多數(shù)時候在火塘屋里忙碌,要不就在圳溝里漿洗。所有的孩子一有事首先找的就是媽媽,受了委屈,挨了打,考試沒有考好,或者闖了禍……桂花媽媽會溫暖地握住孩子的手,心痛地問孩子這是怎么回事,那又是怎么回事,一點(diǎn)也不慌亂地替他們排憂解難……
如果孩子受了委屈,桂花媽媽會講:我都曉得,不全是你的錯……
如果孩子挨了打,桂花媽媽會講:我們?nèi)フ宜陌职謰寢屧u理……
如果孩子考試沒有考好,桂花媽媽會講:老師跟我講了,你有能力考得好,只要刻苦……
如果孩子闖了禍,桂花媽媽會講:承認(rèn)錯誤就好,媽媽陪你去賠禮道歉……
桂花媽媽就是這么一個人,不多講話,每講一句話都能講到人的心坎上。
時香翁媽不止一次感嘆:這輩子干得最正確的兩件事一件是嫁給了蕭監(jiān)生,一件是收了桂花這個大媳婦……
新安心想:“現(xiàn)在只剩下媽媽一個人了,群安怎么這么不懂事,竟然讓媽媽操心……我要好好地跟群安聊一聊,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嘛?!?p> “我還是不放心……”
桂花媽的聲音小了許多。
“你去找二翁媽打卦啰!”
新安一偏頭看見二翁媽的后屋門敞開著……二翁媽的后屋門一年四季就沒有關(guān)過,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座鬼屋。
“好不好去……這么晏了……”
桂花媽講是這么講,心里是想去的。
“桂花妹子,你來嘍……”
突然就從二翁媽的黑屋子里冒出來一個十七八歲小姑娘的嬌嗲聲音。
幾個人都呆住了,這聲音雖然嬌嗲,但像后山墳山剛刮過來的冷風(fēng),陰惻惻的,不是蕭二翁媽的聲音還能是誰的聲音呢?
“嬸嬸,你來……”一張人臉出現(xiàn)在二翁媽的門里:“二翁媽她沒睡!”
眾人看清楚了,那是蕭二丫,她的娘蕭永梅是蕭永和的妹妹。
“來,我們都陪媽來……”
岫玉領(lǐng)頭應(yīng)道。
“你去照顧群安……”上了青石板橋,桂花回過頭對子玉講:“他是我的崽!”
子玉絞著手回答:“我不去,他喝多了酒,我怕他打人……”
岫玉快人快語:“我早就講過不要鬧分家,分了家看以后哪個幫你?”
子玉的臉色變得難看:“又不是我想分家,是群安這個死鬼……”
明玉幫襯子玉,對岫玉講:“姐,這是他們的自由,人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自由……”
桂花冷著臉喊:“好啦,你們不要吵……”
自從男人蕭永和上山之后,她特別怕吵,人多嘴雜的,就覺得心里堵得慌,有時幾乎緩不過氣來。
“你還懷著二毛……”
桂花換了溫和的語氣對子玉講。
二翁媽講過,他們監(jiān)生家這片屋檐下出貴人,一起有3個貴人:毓秀,民安,還有一個就是子玉……二翁媽還有一句話,還出孽障,具體是哪一個二翁媽沒有講,桂花也不敢問。子玉怎么個“貴”法?桂花覺得,子玉一個已經(jīng)出嫁的農(nóng)村婦女不可能鬧出么子動靜,要“貴”就“貴”在她肚子里的孩子……
新安和軍安也跟著自己堂客去了二翁媽家。
子玉一個人往家走,覺得有點(diǎn)孤單。風(fēng)變得很冷,身子涼下來,有點(diǎn)不舒服的感覺,看來婆婆叫她回家是對的,二翁媽的屋里是不生炭火的,她去了肯定受不了。
輕輕地推開虛掩的房門,子玉首先聽到了兩歲的業(yè)文一聲呢喃,她停下來聽了聽,業(yè)文翻一個身,沒有了動靜,便躡手躡腳地走進(jìn)了屋。
炭火快要熄了,她撥開火灰加了炭,很快炭火燒得紅彤彤的,整個屋子變得暖和起來。
她心里暖洋洋的,覺得這個家雖然有種種矛盾,但依舊是她安身立命的小天地,捱到3個5個孩子長大,她也會成為婆婆桂花那樣的家長……村里的婆婆姥姥沒有不講桂花有福氣的,孩子孩子聽話,男人男人規(guī)矩,婆婆婆婆寬厚,有幾戶能像桂花家里從來不打架鬧矛盾的?更沒有聽講兒子媳婦中有哪個出丑事!群安打人是打人,但那是在酒后??!沒醉酒的群安可是6鄉(xiāng)28村最好的木匠,發(fā)家致富的能手,不曉得幾多小妹子小媳婦眼饞著哩……
想著,子玉歪在藤椅里睡著了……
第二日醒來,太陽照到了書桌的一角。
業(yè)文在床上拉了一泡尿,滿屋子的尿騷氣。都兩歲了,業(yè)文隔三差五地還在床上拉尿。按照堯山村通行的做法,業(yè)文睡的那一頭鋪了幾層棉片和一塊塑料布,但業(yè)文喜歡滿床爬,昨夜子玉沒有上床,沒有人管業(yè)文,估計(jì)業(yè)文這泡尿沒有撒在尿墊上。群安還沒有醒,鼾聲倒是小了許多,依舊是仰面朝天攤手?jǐn)偰_的姿勢。子玉苦笑一聲,掙扎著起來,果然不出所料,業(yè)文一泡尿撒在床的中央。這下好了,被單、墊被都要換洗,大冬天的,太陽難得露一回臉,洗容易,干很難。子玉將掀開的棉被重重地扔下去,群安一邊屁股泡在尿水中,沒有一星半點(diǎn)要醒來的意思。
子玉去火塘屋才得知,毓秀一通晚沒有回家。不僅她沒有回家,民安和新安都沒有回家。令人寬心的是新安托人帶了一個口信,講他們3個安好,不要記掛,他一定勸秀妹子回家。
“毓秀真的要去密印寺當(dāng)女和尚,不回家啦?”
子玉吃驚得牙齒都要掉了。
“嗯吶,要不就在他爸墳頭守墓3年……之后再去出家……”
岫玉一臉疲憊地講。
她一通晚都陪著婆婆。婆婆睡得倒香,她睡得一點(diǎn)都不踏實(shí),總覺得床上有公公的味道,公公時不時從床底下爬出來拽拽她的腳后跟,掰掰她的手指頭,像一個惡作劇的老小孩。
“毓秀她這是中了邪了……”
子玉想都沒想就回答。
“那不就是中邪了!”
岫玉對子玉的話大表贊同。
“你們瞎講!永和是她的爸!”
桂花醒來了,斥責(zé)兩個媳婦。她一直忌諱別人講永和的任何不好,沒有想到兩個媳婦大大咧咧,口無遮攔。
她有一種無力感,屬于她和蕭永和的世界已經(jīng)過去。以后這個世界,是群安的世界,是軍安的世界,慢慢地,也會是新安的世界,民安的世界……還有,毓秀的世界,業(yè)文的世界……她老了,應(yīng)該像婆婆時香翁媽一樣把自己當(dāng)做菩薩供起來,么子都不想,么子都不做,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自從蕭永和病重時香翁媽就沒有離開過退庭房,不僅不離開退庭房,還不發(fā)一言不吱一聲,如果不是民安每日給她送飯,不多久捧著一只空碗出來,掛花還以為婆婆時香已經(jīng)變成了鬼魂。
“秀妹子中的又不是爸的邪……”
岫玉今日一起床就跟往日不一樣,講話的聲音大了許多,而且沒有叫過桂花一聲媽。
“你……”
桂花覺得胸口痛了起來。
蕭永和快不行的那一日,她的胸口莫名其妙地痛了起來,想了好多的辦法,最后喝了一大碗涼水才好了些。這幾日每日胸口都要痛幾回,每一回她都喝一大碗涼水,慢慢地,胸口痛的頻率沒有那么高了……她趕緊跑出火塘屋,來到街階上,大水缸放在街階下,蠻大的一口大水缸,放在街階下比街階高出了一尺多。山泉水從架在空中的竹簡里流出來,歡快地傾注到街階下的水坑里。大水缸里水不夠了,只須挪動竹簡,水就能落到水缸。桂花抓起大水缸里的松木水瓢,來不及接新鮮的泉水,直接從水缸里舀了半瓢涼水“咕嚕咕?!钡氐惯M(jìn)肚子。
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回頭望著岫玉、子玉和明玉3個媳婦,真的是一個比一個年輕,一個比一個漂亮,不愧是監(jiān)生家的媳婦。她覺得有點(diǎn)自豪,馬上又有點(diǎn)傷感。按理新的當(dāng)家人應(yīng)該是大媳婦岫玉,但岫玉在家里的威信最低,顯然不適合當(dāng)家。子玉是合適的,明玉畢竟太年輕,并且還沒有崽女……就傳給子玉吧!子玉人最聰明,長得也最漂亮,年輕那一會兒區(qū)鄉(xiāng)的年輕干部排著隊(duì)上門提親,她的爸媽不曉得怎么就看上了群安。群安優(yōu)秀不錯,但畢竟是一個農(nóng)民,跟干部沒得比!
她顯然忘記了一件事,群安跟子玉正在建設(shè)自己的新屋,到明年春節(jié)他們一家4口……子玉的肚子里又有了一個孩子,剛剛3個月……會搬到自己的新家生活。
“媽,我總有一點(diǎn)擔(dān)心……”
明玉白凈的臉上掛著一絲無奈和疲憊。
在這一點(diǎn)上,婆婆和3個媳婦沒有區(qū)別。
公公的過世給一家人帶來悲傷的同時,也帶來無奈和疲憊。聽講,一些村做道場至少要做5日,并且24小時不間斷,孝子孝孫尤其不能歇息。比起來堯山村算是文明的,白喜事也有不做道場的,放一晚就上山。監(jiān)生家的當(dāng)家公蕭永和去世,也不過做了3日道場,每日早九點(diǎn)到晚九點(diǎn),不過分也不虧少了禮節(jié)。饒是這樣,短短的幾日就用掉了500元人民幣,米、油、小菜、木炭等不要買的東西沒有包括在內(nèi)。
這500元現(xiàn)金全都是毓秀一個人拿的,她一回就拿出了2000塊,要滿打滿算做13日道場,跟解放前原堯山區(qū)的頭號大地主吉南英比一比。
其實(shí),堯山鎮(zhèn)恢復(fù)做道場就是前年的事情,沒有想到兩年來發(fā)展到了今日這個地步。看來國家破四舊的力度還不夠,這才幾年封建糟粕死灰復(fù)燃,并大有變本加厲之勢。
“擔(dān)心么子呢?”桂花聲音宏亮地對明玉講:“走,幫我的忙,今日還有兩桌客,一桌無論如何也要上10個菜,要不然今后誰還會給我們監(jiān)生家捧場呢?”
這兩桌客都是來家里幫襯著辦白喜事的人,但不包括8大金剛。8大金剛每人另外打發(fā)了2包盒裝煙和一份紅燒扣肉。蕭永和葬得不高,金剛抬“渡器”上山的活計(jì)不算太重,打發(fā)的東西算是高級的,體現(xiàn)監(jiān)生家的門臉。
“對的啊,今日已經(jīng)正月12,離爸上山已經(jīng)3日,是答謝白喜事“人事”的日子了……”
3個媳婦心里倒沒有不情愿的意思,只是覺得這個年過得真不是年啊!第一回盼這個年快點(diǎn)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