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目光呆滯看向緊緊摟在一起的一對男女,眼神中的怒氣迅速被茫然替代,突如其來的反轉(zhuǎn),令他們一時回不過神來。
紈绔子弟不是氣勢洶洶打上門,按照喜聞樂見的劇情,不應(yīng)該是要強闖香君花魁的閨房嗎?
為什么……是個小侍女?
“含香,快跟我走?!碧锊獠活櫵闹墚悩拥难凵瘢瑢W⒌囟⒅纳先说哪橗?,神情急切地說道。
“現(xiàn)、現(xiàn)在?”侍女含香有些猶豫不決。
“家里人知道了我們的事情,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含香聞言一顫,臉色迅速變白。身后傳來一道溫和的女聲:“走吧,現(xiàn)在就走,走得越遠越好?!?p> 含香驀地扭頭,淚目中看見花魁娘子和兩名男子出現(xiàn)在正廳門外。
“姐姐!你……你都知道了?”
香君蓮步款款走近,撫摸著小侍女的臉龐,柔聲道:“都是自家姐妹,你不說,大家也都知道。”
滿院鶯鶯燕燕圍上前,送上祝福的話語。
“這是姐姐的一點心意,拿去用吧,今后日子還長著。”香君遞上一只小包裹。
含香撲在香君懷中,嚎啕大哭。
滿院的客人靜靜看著,沒人說話。都說歡場無情,然而眼前這一幕告訴眾人,人間自有真情在。
“小田公子是個性情中人啊……”有人捻須輕嘆。
也有人搖頭,目顯擔(dān)憂:“田家豈是那么好擺脫的……世家子弟,享受著家族的權(quán)勢,就注定要為家族獻身……”
花魁娘子輕輕拍打著侍女的纖背,在耳邊低聲囑咐:“去巴州,那里民風(fēng)彪悍,朝廷和田家都鞭長莫及。我請了朋友護送你們一路,等到了那邊,記得常寫信回來?!?p> “事不宜遲,快走,走!”香君花魁強忍眼淚,聲色俱厲地推開含香。
田伯光拱手抱拳,堅定地承諾:“放心,我一定會照顧好含香,不會再讓她受到一次傷害。”
說罷,牽著早已泣不成聲的含香向外走去。
裴乾虎扭頭對李仲林?jǐn)D擠眼睛,跟了上去。
耳邊傳來師兄的傳音:“我跟這兩人走一趟,幫我跟大師兄請個假。”
李仲林忍不住斜瞥了裴乾虎一眼,心道:你不是來青樓治那碰不得女人的毛病么,怎么治成走鏢的……他點點頭,表示師弟我知道了。畢竟,君子成人之美。
鹿狂慢慢踱到李仲林身旁坐下,拿起案上的酒壺,對著壺嘴抿了一口。
“好酒,好酒。當(dāng)浮一大白。”
李仲林說道:“前兩天偶得兩句,恰好符合此情此景。”
鹿狂眼睛一亮:“愿聞其詳!”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崩钪倭州p輕說道。
鹿狂心頭一顫,五味陳雜,這兩句看似平平淡淡,卻勾起許多沉沒在心底深處的舊時往事。
他眼神朦朧,對壺痛飲:“好句,好句,當(dāng)一醉方休?!?p> 話音未落,李仲林的目光越過鹿狂,看向院門。
田公子護著含香,緩緩?fù)嘶卦簝?nèi)。
一位白袍玉帶的男子,在扈從的簇擁下出現(xiàn)在門外。那男子面容與田伯光肖似,眼神凜冽如刀,透著一絲桀驁不馴的武者氣息。
“弟弟,跟我回家?!蹦凶拥f道。
客人中立刻有人認出男子,眼中露出忌憚之色,低聲說道:“誠意伯家的大公子,田昊然,人稱田家之虎,不到三十就修成六品,現(xiàn)在禁軍任職?!?p> “不,我不回去。”田伯光低聲說道,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大哥的兇狠。上個月,一名下人沒有照料好大哥的愛馬,被大哥親手活活抽死在后院里。
田大公子皺眉:“說什么胡話,乖乖跟我回去。父親很生氣。”
提到誠意伯,田伯光抖了一下,沒有說話。
田昊然滿意地點點頭:“走罷。”
他的目光從含香身上劃過,輕描淡寫道:“把這女人帶走。”
幾名扈從面無表情地走向柔弱無助的侍女。
“住手!”田伯光擋在含香身前,眼神間露出一絲祈求,“大哥,你就放我走吧,就當(dāng)田家沒有我這個不肖子弟?!?p> “田大公子,可否看在香君的面上,饒含香一命?”香君花魁盈盈屈身,強顏歡笑道。
田昊然臉色如鐵,對花魁娘子的美色視若無睹,不耐煩地對扈從罵道:“廢物,辦事利索點!”
幾名扈從身子一抖,低聲對田伯光道:“小少爺,對不住了?!?p> 說罷,兩人抓住田伯光的胳臂,任憑他怎么掙扎也掙不脫。田伯光帶來的兩名護衛(wèi)臉色惶然地站在一旁,如同泥塑。
另外幾人伸手抓向瑟瑟發(fā)抖的含香,抓在冰冷的槍桿上。
“滾。”裴乾虎握住槍尾一抖,將幾名扈從彈飛出去。
田昊然的面色陰沉下來。他看向裴乾虎,緩緩說道:“裴士子,這是我田家的家務(wù),請不要多管閑事?!?p> “家事?”裴乾虎嗤笑一聲,“我只看到你們在欺凌一對苦命鴛鴦,一個柔弱女子。”
“對啊,這里是紅袖招,不是你們田家,公然強搶民女,違反我寧康法度!”人群中,那位年輕官員忍不住出聲幫腔。
院中的客人紛紛聲援,發(fā)出不滿地抗議。
“呵……”田昊然冷笑,一擺手,身旁扈從展開一張紙,“本少爺已經(jīng)提這位含香姑娘從紅袖招贖身,她現(xiàn)在是我們田家的下人?!?p> 眾人頓時啞口無言。
寧康禁止販賣人口,但以下幾種情形不含在內(nèi):
一是戰(zhàn)爭從別國掠奪回來的軍奴,二是自愿賣身為奴,三是犯罪被貶為奴隸的犯官家人。以及在官方登記過的奴隸轉(zhuǎn)賣。
青樓中的女子,賣身契都在樓中,屬于可以被贖買的那種。
見裴乾虎仍然挺槍不放,田昊然皺眉說道:“裴士子,你還要為一個下人,與我田家作對嗎?”
“這女子本就是我田家下人,當(dāng)初因為勾引我弟弟,被母親發(fā)賣到紅袖招,沒想到賊心不死,還在暗通款曲,甚至要攛掇小弟淫奔,如果你是我,你會怎么做?”
隨著田公子的話語,院中眾人的目光逐漸發(fā)生變化。在座都是有家族、家庭之人,對于勾引家人的背主刁奴,有本能的厭惡和痛恨。
大槍飛快縮小,消失在裴乾虎掌心。
書院士子擅長以理服人,但反過來,不擅長無理取鬧。
見狀,香君花魁的身形晃了晃,眼中的希冀一點點消失。滿院的佳人面如死灰,哀傷地看著含香。
被帶回田家,含香斷無生理。
“小少爺!”有扈從驚呼。
田伯光不知什么時候掏出藏在懷中的一柄匕首,抵住自己的喉嚨。
他目光決絕地看著田昊然,嘶啞道:“大哥,放我們走,不然我就是死,也不會回去娶親?!?p> “混賬!”田昊然暴怒道,“這狐貍精到底給你喂了什么迷魂藥,居然如此執(zhí)迷不悟!”
田伯光凄然搖頭:“含香從小就是我的侍女,心地善良,只不過因為我喜歡她,母親就狠心把她賣入青樓!現(xiàn)在是我要帶她走,離開這個火坑,你們又要殺了她!”
他與含香對視,眼神中滿是哀傷,悲切地問道:“含香到底做錯了什么?你們要這樣對她!我們只想遠走高飛,過自己的生活,有錯嗎?”
田昊然凝視不成器的弟弟,沉默了片刻,冷冰冰道:“誰叫你生在田家?”
最后一個字尚未落下,田伯光手中一松,一道身影鬼魅般閃過,在田昊然身旁顯出身形。一名灰袍老者捏著先前田伯光手中的匕首,恭敬地遞給田大少。
“不!”田伯光絕望地掙扎咆哮。
老者閃到田伯光身邊,手指輕點,令他的身軀僵住,只余滿眼的絕望和瘋狂。
“帶走?!碧锎笊俎D(zhuǎn)身走向門外。
扈從們押著一對男女跟上,留下滿院的沉寂和哀傷。
李仲林嘆了口氣,他一再運轉(zhuǎn)白衣大士靜心咒,然而心頭邪火愈演愈烈,直燒得書生意氣難平,直燒得不平恨意欲狂。
“站住?!彼陌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