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旨的王內(nèi)侍走后，又過了許久，蘇峻打著飽嗝，噴著酒氣，懶洋洋出了宴堂。
瞧這日頭，再不走，一會就該吃晚飯了。
天黑前，兩支大軍終于過了淮河，蘇峻借口要和祖約會合，就地扎營。郗鑒不敢再耽擱，自己連夜迤邐南下。
王內(nèi)侍到徐州傳旨的三日前，一心搶立頭功的沈充驕兵而敗，消息傳到江州，王敦胸口一熱，使勁咽了回去。
與其半遮半掩，被零敲碎打，不如徹底撕下最后一道薄薄的面紗。當(dāng)即下令全軍拔營，到蕪湖駐扎。蕪湖距離建康西城百余里，旦夕可至，便于臨機處置，合兵進攻。
令王敦大出所料的是，麾下最為善戰(zhàn)倚為臂膀的陶侃竟然緊閉江州城，既不附逆，也不截擊，保持超然事外的態(tài)度。
王敦惱歸惱，也無能為力。
陶侃跟隨自己多年，立下赫赫戰(zhàn)功，在荊州的威望僅次于自己。功勞大了，威望高了，對官階和前程的欲望自然水漲船高。若不能善撫之，早晚會起離心。
思來想去，不得已而矯詔讓其主政江州，夾在建康和荊州之間，作為自己威懾朝廷的尖兵，想不到算盤落空，陶侃關(guān)鍵時刻沒有登上自己的戰(zhàn)船！
先由著他，等攻下京師，再問罪不遲！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錢參軍，本將軍再三思慮，你率前鋒進抵當(dāng)涂，先掃平江上的王師。另外，多派幾路人馬，將此檄文分送周邊州郡，鼓動那些觀望不前之人，然后再送至京師，好讓司馬紹坐臥不安?！?p> 錢鳳接過一看，噗哧一聲：“這道檄文勝千軍萬馬，非把他從御座上氣得滾下來不可！”
“念！”
“奴才不敢！”王內(nèi)侍手持檄文，瑟瑟發(fā)抖。
“你這閹豎，敢抗旨不成。大聲念，念給眾臣聽?！?p> “天子者，上天之子，秉承天命而澤被萬方，化育百夷，自古以來有德者居之。然司馬紹小兒，竊據(jù)御座，尸位素餐，上愧天命，下慚地載，南人苦于江畔，北人笑于河澤。
尤為貽笑世人者，式乾殿上之主宰，膚白而鼻挺，須黃而發(fā)曲，追其本，溯其源，必為鮮卑之后裔無疑。異族之人安得端坐我大晉朝堂？安得統(tǒng)治我華夏子民？
本大將軍乃武皇帝之婿，屬帝室姻親，興復(fù)晉業(yè)，責(zé)無旁貸。今率堂堂之師……”
“夠了！”司馬紹再也忍不住，一把奪過檄文，啞然失笑。
“庾愛卿、溫愛卿，檄文上赫然將你倆作為君側(cè)，作為奸臣，要興兵伐之。王敦還揚言，對庾亮是鑿其齒，對溫嶠是斷其舌?！?p> 桓彝勸道：“陛下暫息雷霆之怒，逆賊王敦誣陷陛下血統(tǒng)出身，妄圖從根本上顛覆朝廷，此計不可謂不毒。此乃攻心之術(shù)，陛下切莫中計，龍體要緊！”
“奸臣賊子無世無之，不自我先，不自我后。朕黃須不假，但絕非鮮卑兒，否則先帝怎會傳位于我，真該千刀萬剮！”明帝罵道。
“嚓，嚓，嚓！”明帝三下兩下，將檄文撕個稀巴爛。
“王敦憑恃寵靈，敢肆狂逆，方朕太甲，欲見幽囚。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朕決意親率大軍，以誅大逆，有殺王敦者，封五千戶侯。”
溫嶠連忙阻攔：“臣聞善戰(zhàn)者不怒，善勝者不武，如何萬乘之軀而以身輕天下！陛下要親征，臣，臣不奉旨！”
眾臣紛紛跪伏敦勸。
庾亮哽咽道：“君王被辱，臣等之過，臣等愿效犬馬之勞，投身死地，粉碎逆謀。望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坐鎮(zhèn)建康宮，靜候臣等捷報?！?p> 一位滿頭白發(fā)身著盔甲的將領(lǐng)闖入殿中，一旁的侍衛(wèi)根本不敢攔阻，聞聽此事，大步上前，厲聲反對：“陛下既已安排臣等各司其職，怎能輕言御駕親征！如此，讓臣等何以自處？”
年紀雖大，然中氣十足，震得殿堂嗡嗡作響，而且語氣之間帶著怒意。若是尋常的文臣武將，斷不敢如此放肆。
明帝不用看便知是誰，來人正是位高爵尊，資歷最老的南頓王司馬宗。司馬宗乃宣帝司馬懿之孫，按輩分，要長明帝兩輩，在稀稀拉拉寥若晨星的皇族宗室中威望罪大。
自古以來，皇帝控御天下，離不開謀臣猛將，而要想江山萬載，自離不開宗室子嗣。
皇帝駕崩前，通常會提前選擇繼嗣之人。
若自己這一枝子嗣不堪大任，則可以在宗室中尋找，而偏偏如今的宗室人丁稀少。
司馬紹膝下僅兩子一女。他的兄弟倒是不少，有六人，可惜兩個早夭，還有三個弟弟都還不到十歲，其中賢能者更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shù)。
司馬宗則是挑大梁的人物，不僅要言傳身教子輩孫輩，還領(lǐng)著中軍將軍要職，肩負皇城的防衛(wèi)。
“老王爺教訓(xùn)得是，朕一時心急，快看座！諸位愛卿，還是依前所言，各就各位，朕在宮內(nèi)靜候佳音。”
明帝安排王內(nèi)侍親自前往徐州傳旨，雖說布置停當(dāng)，可心里那股怒火難以壓抑。叛軍氣盛，到底這些臣子有沒有克敵制勝的可能，他心里并無十足把握，在這關(guān)鍵時刻，自己必須要做些什么！
烏衣巷王府，王導(dǎo)佇立中庭，抬頭仰望，天邊一大簇烏云翻滾，黑如潑墨，一場暴雨很快將至。
眼下，沈充潰不成軍，江州刺史陶侃也按兵不動，大勢將定，王家是時候該做出抉擇了。
“難道伯父一點希望也沒有？荊州大軍一路所向披靡，蕪湖收入囊中，錢鳳屯兵當(dāng)涂，沒有蘇峻，照樣也能攻破西城。”王允之小心翼翼的問道。
王導(dǎo)搖搖頭：“天不佑他！天不佑他！”
王允之心內(nèi)難安，他明白叔父話中所指。
沈充兵敗，陶侃閉城，荊州大軍還能有現(xiàn)在的氣勢，全憑王敦在軍中的威望，有這桿大纛，軍心就能維系。而只有叔侄二人最清楚，這桿大纛搖搖欲墜。
去年在王敦的書房中，王導(dǎo)就窺出端倪，而荊州江畔的那方染血的絹帕，還有城內(nèi)幾位名醫(yī)的神色，王敦快要油盡燈枯了。
王敦若是死了，那樹倒猢猻散的下場不可避免。
這時，王羲之大步來至中庭，拱手施禮：“叔父，郗鑒率軍連夜南下，已經(jīng)趕往當(dāng)涂，和錢鳳對峙。還有，宮內(nèi)傳出消息，說圣上出宮了。”
“嗯，圣上出宮？這就怪了，京師防備由庾亮和南頓王負責(zé)，溫嶠去江州聯(lián)絡(luò)陶侃，桓彝出了朱雀門追擊沈充，這時候圣上該在式乾殿居中統(tǒng)籌，出宮作甚？走了多久，可知去往哪里？”
王導(dǎo)皺起眉頭，問個不停。
“去哪不得而知，但三日未見圣蹤，侄兒想應(yīng)該不在京師?！蓖豸酥鸬馈?p> 王導(dǎo)掐指盤算，稍稍沉吟，心里有了答案：圣上一定在那！
蕪湖叛軍大營，黃昏時分，軍士操練剛剛結(jié)束，紛紛卸下鎧甲戰(zhàn)袍，稍事洗漱，準備回營用晚飯。大營內(nèi)，一隊隊值守士兵在營帳間穿梭巡邏。
這時，一小隊騎兵從轅門外緩緩而來，大約十來人，為首的是一名年輕將官，二十來歲，身著標準的荊州外軍戎服，胯下巴滇駿馬，腰間一把長劍，左手攬轡，右手持鞭，似乎在尋找什么。
“來者何人，軍營內(nèi)不得騎馬，大將軍的軍令你們不知道嗎？”兩名軍士手持長矛，攔住來人。
“休得無禮，這是司馬將軍，我等奉大將軍令前來巡察，大軍交戰(zhàn)在即，爾等要謹防朝廷細作混入軍中。怎么樣，有情況嗎？”一名親隨掏出令牌晃了晃，轉(zhuǎn)瞬收了起來。
“稟司馬將軍，一切正常?！?p> “好，辛苦諸位！”這隊騎兵在大營仔細巡視一圈后，掉頭向轅門外而去。
“黃須鮮卑兒，休走！”王敦一聲暴喝。
親兵們聞聽，連忙沖入大帳。
只見大將軍從床上躍起，腦門上汗水涔涔。因午后和眾將討論攻打建康的作戰(zhàn)方案，加之抱恙在身，甚覺疲乏，回到中軍大帳，王敦就昏昏睡去。
夢中，王敦看見太陽環(huán)繞著荊州城緩緩旋轉(zhuǎn)，突然化作一道火球沖入城內(nèi)，他受驚而起，猛然間鬼使神差悟出了什么，莫非是那鮮卑奴來了。
“快，召集親兵，大營外有情況?！蓖醵厮藗€把時辰，氣力勉強能應(yīng)付，上馬來到轅門處。
果然，值守軍士說起那隊巡查騎兵的情況：“那人自稱司馬將軍，面孔很陌生，從未在營帳內(nèi)見過，持著令牌，小的也不敢多問。不過，他們操的好像是吳地口音，一點荊楚的味道也沒有?！?p> “人呢？”
“朝那個方向走了。”
王敦順著手指的方向策馬追去。
那位司馬將軍正是明帝司馬紹！
御駕親征的計劃遭群臣一致反駁，明帝心有不甘，于是瞞著朝臣，帶著宮廷護衛(wèi)，從建康策馬趕到蕪湖，摸清楚大營方位，營帳數(shù)量，崗哨兵力還有巡邏時間之后，又冒險進入大營晃了一圈。
這一圈下來，他心里有了底?？此剖匦l(wèi)森嚴的大帳，還是讓自己輕易混了進去，看來叛軍沒那么可怕。
尤為重要的是，大營西北角有很多營帳，沒有兵士把守，也不見人員走動，估計里面并無軍士，王敦或許故意為之，以虛張聲勢！
“陛下，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快走吧！”隨行的尹侍衛(wèi)提醒道?！俺隽伺衍姶鬆I，向東就這一條道，王敦要是追來，處境非常不妙?！?p> 明帝此時也后怕起來，想想也覺得緊張，為避免被叛軍發(fā)現(xiàn)，大隊侍衛(wèi)還留在以東三十里外的一處林中，跟隨自己的只有十余人。
若大帳中真有人發(fā)覺異樣及時稟報王敦，自己很難逃離虎口。
他似乎聽到了遠處的馬蹄聲，不敢再多想，打馬疾馳。行出四五里地，剛剛慢了下來，便驚悚的發(fā)現(xiàn)，后面真的來了追兵。
明帝血氣上涌，打馬疾行，來到方才路過的一處旅舍，看見門口一個老嫗支著貨攤，為過往的行旅之人售賣吃食。
明帝靈機一動，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