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沙場悍將,韓晃殺人如麻,但對那個小妾卻情有獨鐘,愛憐得很,有求必應(yīng),就差上天摘星星了。
從青州遷至歷陽后,二人如膠似漆,兩年后小妾才有了身孕。
韓晃擔(dān)心自己殺人太多,戾氣太重,以為老天是要懲罰他,所以從青州至今,小妾肚子里一直沒有動靜。
此刻,他高興壞了,如今即將成為人父,也對得起韓家列祖列宗。
蘇峻決意反叛之前,為安全起見,韓晃派親兵將小妾秘密護(hù)送至長塘湖老家,還專門為其修筑了庭院。
庭院依山傍水,湖邊栽種很多垂柳,堤岸長滿各式花草,找了幾個老媽子好生伺候,準(zhǔn)備待形勢安定后再接回來團(tuán)聚,共享天倫之樂。
到而今,距離分娩不足一個月。韓晃扳著手指頭,希望能在涇縣再呆上一陣子,親眼見見即將出世的孩子。
若非蘇峻催逼得緊,還許以消滅王師后升任大將軍的優(yōu)厚,他真不愿意這么早回去。
“通知大軍,加速前進(jìn),過了前面的山頭,再歇不遲。”
走出四五十里,韓晃不顧步軍的疲憊,堅持要再走二十里。他急于早點回京,打好仗后早點去看望美妾和腹中的孩子。
三口之家該有多值得期待,但他沒有想過,他自己破壞了多少別人的家庭。
而報應(yīng)正在前方的珩瑯山等著他!
“大人怎能料到叛軍必從此處經(jīng)過?”
“從涇縣方向入京師,有三條路可走,唯獨這條道最適合大軍通行,距離又最近。若是繞道,將至少多出兩個時辰,蘇峻急于撤退,他等不了韓晃這么久?!?p> 雙峰間,居中而坐的一位大人蒙著面,氣定神閑。
“對了,再去看看,前面幾層關(guān)卡弓弩手要全部到位。記住,務(wù)必全殲叛軍,不得讓一人逃出生天!”
“放心吧大人,火攻,石陣,弓箭手,只要敢從這里經(jīng)過,保證沒人能逃出生天?!币幻N拘攀牡┑┭缘?。
“大人,哪怕真的有漏網(wǎng)之魚,就憑咱們這身衣服,叛軍也絕不會想到是我們背后給他的這一刀?!?p> 旁邊一偏將恭維道:“嘿嘿,恐怕他們到死都不知道是誰干的?”
山頭上部署妥當(dāng),韓晃率叛軍進(jìn)入山坳下的伏擊圈中,在滾石和檑木的第一輪打擊下,叛軍損失慘重。
山坳狹小,一根檑木下來如反向的拋物線一般,要沖擊幾次才能停下,叛軍兜鍪鎧甲被砸的變形,戰(zhàn)馬倒地哀嚎。
饒是青州兵,也經(jīng)不起連環(huán)伏擊陣的打擊,更何況他們從未料到有人敢下此毒手。
韓晃大喊一聲:“不要慌亂,俯下身子,全速向前突圍。”
此時伏兵從山坳沖出,大軍絞殺在一起,半個時辰后尸橫遍野。殘軍僥幸出了山坳,前面平地上長滿荒草灌木,稍微開闊一些,叛軍心情也稍稍緩和一些。
經(jīng)此一襲,仍不敢大意,嚴(yán)令急速趕路。
此刻,空氣中飄拂的異常氣味鉆入鼻孔,韓晃嗅到了不對!
未等他開口提醒,忽聽得嗖嗖嗖,兩側(cè)的灌木和著松油,被遠(yuǎn)處射來的火箭點燃,騰的燃起大火。
燒得叛軍哭爹喊娘,人在火里亂竄,戰(zhàn)馬被鬃毛上的火苗驚得東突西奔,叛軍自相踐踏者不計其數(shù)。
叛軍折損大半,又經(jīng)一陣弓弩箭雨,韓晃在百余親兵的拼死庇護(hù)下突出重圍,沖向前面近在咫尺的官道。
韓晃的笑容初起又驟歇,前面的路口,一員蒙面將領(lǐng)橫刀立馬堵住去路!
蒙面人得意道:“青州兵果然了得,韓將軍也名不虛傳,竟然能沖破三道防線,在下欽佩之至。不過最后這道鬼門關(guān),你們是上天無路入地?zé)o門,快快下馬受死吧?!?p> “鬼鬼祟祟,身為戰(zhàn)將,居然還蒙著面紗,算什么好漢!”
韓晃清楚此人蒙面,就是怕被自己認(rèn)出,多半是那個突然消失不見的人。
他在想,南邊幾個州郡能出兵伏擊自己的人并不多。
“蒙面非為其他,只是不想被你濺上一身臟血!”
韓晃譏笑道:“哼,巧言令色,莫不是怕被本將軍認(rèn)出你的真面目吧?”
“好吧,本來是想讓你死得舒坦些,既然如此,就讓你看看本人的廬山真容吧。反正,死人是不會告密的?!?p> “果然是你!”
對手解開面紗,韓晃即便有了判斷,還是大吃一驚!
“王舒!殺了我,可別忘了你們瑯琊王氏還在建康城,王導(dǎo)還在我們手里?!表n晃果然沒有猜錯,氣急敗壞威脅道。
“你們都死了,誰會知道這里發(fā)生的一切!”
王舒獰笑一聲,大刀高舉,身后會稽兵包抄上來,十倍于叛軍。
韓晃心里驚慌,色厲內(nèi)荏威脅道:“殺了本將軍,對你有什么好處?趙人援兵已至,勤王大軍很快將化為齏粉,蘇將軍早晚會查出真相,為我等復(fù)仇。到那時,管教你烏衣巷王氏再無遺類!”
王舒前仰后合,大笑不止:
“到這個時候還提什么蘇峻,看來韓將軍是匹夫之勇,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實話告訴你,蘇峻已經(jīng)出賣了你,你回京師也是死,死在本太守的刀下也是死,沒有分別。”
“你信口雌黃,三歲小兒也不會相信?!表n晃底氣十足,哪會聽信對方挑撥。
“我和蘇將軍征戰(zhàn)半輩子,情同手足,怎會出賣我?”
“好,那本太守就讓你死個明白,費點口舌跟你說說京師的情況吧……”
王導(dǎo)為策反路永,說如果蘇峻急招韓晃回城,那就說明趙人援軍無望。援軍不來,蘇峻必敗無疑,肯定要設(shè)法突圍逃跑,唯一的方向就是從城北渡江,進(jìn)入趙人境內(nèi)。
而招來韓晃就是要讓他從城外突襲王師,內(nèi)外合擊,打通渡江通道,掩護(hù)蘇峻挾持皇帝突圍。
路永兔死狐悲,還在慨嘆韓晃在劫難逃。
王導(dǎo)故意咬緊牙關(guān),狠狠的砸出一句話:“丟卒保車,他韓晃原本就是一顆棋子!”
路永不寒而栗,膽怯的問道:“韓晃一來,那蘇峻豈不是乘亂逃走了?”
王導(dǎo)一聽,路永對蘇峻竟然直呼其名,知道對方已經(jīng)入彀,徹底和自己站在一起,心里更加有底,淡淡言道:“放心,他偷襲不了王師,因為我不會讓韓晃活著回來!”
王導(dǎo)敢這么肯定,當(dāng)然有他的底氣,原來,叛軍破城之前,王導(dǎo)讓王羲之護(hù)送族人前往會稽避難,就交給王舒一封密信,囑托其整訓(xùn)兵馬,盯住宣城的動靜。
正月初六,韓晃帶兵追趕桓彝時,也被會稽的探子掌握。次日,得知桓彝戰(zhàn)死,王舒藏兵于三十里外臨時搭建的營帳,足足等了十天。
韓晃南下時,王舒第二次接到王導(dǎo)密信,任務(wù)有變,此次要全殲叛軍,砍下韓晃腦袋,待蘇峻覆滅后作為王家平叛邀功的厚禮,也是證明王導(dǎo)在城中和叛軍虛與委蛇的證據(jù)。
王舒之所以此次傾巢而出,差不多連老弱婦孺都拼湊在內(nèi),實在是此戰(zhàn)事關(guān)王家生死存亡。
如果留了活口,被蘇峻獲悉,瑯琊王氏的核心旗幟人物王導(dǎo)、自己的親兒子即王家后起之秀王允之,還有王氏府邸及所有的產(chǎn)業(yè)必將化為灰燼。
……
聞此噩耗,韓晃形神俱散!
沈勁指著西北方向,對桓溫說道:“看,前方那山頭,密密麻麻的鴉雀,四散亂飛?!?p> “快走,肯定是有人驚擾了它們?!被笢丶颖薮蝰R,意識到前方可能就是叛軍所在。
三人繞至西山麓,就聽到山那邊隆隆作響,緊接著就是戰(zhàn)馬嘶鳴,金屬撞擊聲,吶喊廝殺聲。
身著黃甲被圍毆的是叛軍無疑,而伏兵卻奇裝異服,不知是何來歷。
桓溫躲在半山腰一株黃楊木后,只見山坳旁橫臥千余具尸體,接著就是遍地火起。此中已成死地,他明白這群人是要把韓晃他們一網(wǎng)打盡。
“有人捷足先登,這下該如何是好?”
桓溫非常懊惱,因為韓晃要是在這里被殺,不僅殺父之仇難報,而且涇縣破城背后的隱情也將成為謎團(tuán)。
此時,只能賭一把,他靈機(jī)一動,打算守株待兔。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沈勁問道:“到哪里去守株?”
桓溫說起自己兩次路過博望驛站的丁字路口時,見過的一處地名!
沈勁卻搖頭言道:“韓晃如果能逃脫包圍,卻又不回建康,這本身就自相矛盾,萬一他不經(jīng)過那里怎么辦?依我看,咱們還是靠過去尋找機(jī)會,免得那廝漏網(wǎng)。”
沈勁不愿冒這個險,而大垂耳卻贊成,他相信校尉的判斷。
桓溫思索一會,侃侃道:“此時只能賭一把!無論他是反敗為勝,還是成漏網(wǎng)之魚,他都不會回京師?!?p> “不對,他若僥幸生還,必然去京師叛軍老巢,否則無處可去?!鄙騽艌猿肿约旱囊庖?。
桓溫分析道:“不會的,宣城周邊百里,除了會稽,不會再找到第二個能動員這么多軍士的州郡,一定是王舒!”
沈勁驚道:“王舒?他為什么敢這么做?”
“必然是王太傅的授意,否則王舒遠(yuǎn)離京師怎會知悉朝政形勢?這樣行事,多半是說明京城起了變故,且一定是不利于叛軍的變故,才促使王導(dǎo)傳信吩咐他這么做?!?p> 桓溫將自己的判斷一口氣說完。
“王舒今日必將置韓晃于死地,咱們區(qū)區(qū)三個人,又不能沖入陣中劫人,又不能在回京的路上等到他,所以只能在那里守株。”
沈勁沉吟一會,同意了。
“如此說來也有幾分道理,他回京死路一條,只能選擇去那里?,F(xiàn)在咱們要做的,就是祈禱他能突出重圍!”
王舒解釋完京中的變故,笑道:“這下明白了嗎?怎么著都是死,看在我讓你沒有糊里糊涂死的份上,就把你的頭顱給我王家作為謝禮吧?!?p> 韓晃透心的涼,戎馬生涯半輩子,披肝瀝膽幾十年,還是成為蘇峻隨手可棄的棋子。
前程盡毀,期望落空,此生還有什么意義!一陣悲愴之情涌來,他險些從馬上墜下。
早知今日,為何要離開青州?早知今日,為何要殺掉桓彝?早知今日,為何要附逆蘇峻?
“為什么?”
韓晃長嘯一聲,絕望之下,調(diào)轉(zhuǎn)刀口,便要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