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導(dǎo)之所以吃驚,是因為溫嶠艦船上論功時,他搶先在成帝面前夸下海口,說堂兄王舒殺死韓晃,叛軍全軍覆滅,目的是為王家邀功。
如今人頭出現(xiàn)在涇縣,要是被庾亮這樣的對手獲悉,肯定要在皇帝面前參劾自己虛報戰(zhàn)功。
“太傅,太傅?”
江播喊了兩聲,王導(dǎo)一激靈,生怕江播讀穿自己的心思。
“難得江縣令坦誠,對老夫和盤托出,不過縱使你不說,就憑你一縣之令,毫發(fā)無損,你就難逃嫌疑?!?p> 王導(dǎo)故意抬高語調(diào),大義凜然,慷慨斥責(zé)一番。
江播先是一愣,接著就領(lǐng)悟了這位大人物的苦衷,自己也不敢挑破,只得配合表演下去:
“望太傅施以援手,幫下官度過這一劫,下官感激涕零,今后必將厚報你的大恩大德。”
“依老夫看,必是桓溫所為!”
“此言當(dāng)真?”江播頓時慌了神,埋下禍根釀出苦酒,今后恐再無安生之日。
王導(dǎo)接著就把桓溫在叛軍破城后逃離京師不知所蹤,必定是前往宣城救父,發(fā)現(xiàn)其父被韓晃所殺,然后一路跟蹤勾勒一遍,就像他親眼所見似的。
王導(dǎo)思及此處,又開始埋怨王舒,辦事如此不力,明明吩咐他不得讓叛軍走脫一個,怎么讓韓晃跑了?
怪不得蘇峻在京師遲遲不見韓晃回援,當(dāng)時自己還以為是被王舒伏兵所殺,想不到竟然是被桓溫干掉。
那桓溫會不會也發(fā)現(xiàn)自己故意毀壞朱雀橋,阻擋桓彝進城,把禍水引向宣城,然后讓王舒對桓彝見死不救,卻選擇在半道上伏擊韓晃的真相?
腦袋一嗡,他不敢再往下想!
王導(dǎo)內(nèi)心也是五味雜陳,坦白說,桓彝雖是腐儒,但忠君愛國之心比自己有過之而無不及,是難得的棟梁。
但桓彝就像一個貌美如花卻不解風(fēng)情的美人一樣無趣,在爾虞我詐的官場上如孩童一般幼稚,是非心太盛,曲直分得太清。
王敦死后,桓彝竟然上奏朝廷,說“王敦滔天作逆,有無君之心,宜剖棺戮尸,以彰元惡。”
他還建議明皇帝派人尋找王敦葬處,發(fā)瘞出尸,焚其衣冠,跽而刑之。
殺死,也就罷了,而真正讓王導(dǎo)痛恨桓彝的是他不救生!
在三年前那永生難忘的滂沱雨夜,闔族老少跪在式乾殿外,命懸一線,隨時可能被王敦反叛所連累。
王導(dǎo)跪在雨地,多希望能有人在駕前為王家美言幾句,求個情。他哀求擦肩而過的桓彝,對方卻一言不發(fā)。
等到下朝后桓彝再次經(jīng)過自己身旁,王導(dǎo)問他,皇帝有無赦免旨意,能否讓王家老弱先回府避寒。
而桓彝噴著酒氣,說了一句“除非上天開眼”。
這句話給桓彝留下了禍根,其實他本意是想說,雨停了,皇帝就會準王家回府。而王導(dǎo)卻以為,桓彝不僅不為他家說話,還出言譏諷。
自那時起,心中就埋下了仇恨的種子,他要報復(fù)!
“不會的!不會的!叛軍已死,死無對證,不會的!”王導(dǎo)喃喃道,他安慰自己,桓溫不會發(fā)覺其中的秘密。
“太傅,什么不會的?”
“哦,沒事。”王導(dǎo)敷衍道:“江縣令,至于韓晃人頭一事,只當(dāng)從未發(fā)生過。”
“那太傅,下官該如何是好,桓溫不會輕易收手,下官能不能以臨陣脫逃之罪除掉他?!?p> 王導(dǎo)阻止道:“不可不可,皇帝已經(jīng)赦免桓溫,怎能擅加其罪?恰恰相反,你回去之后,首要之事就是把桓太守遺體盛斂厚葬,以彰其忠勇。”
“那桓溫呢?”
“至于桓溫,最好的辦法就是和他談一談,消除隔閡。只要你一口咬定,他僅憑韓晃的一面之詞也沒有足夠證據(jù)。過陣子,老夫再上報朝廷,說你平叛有功,說不定還能官升一級。到那時候,名分已定,桓溫也奈何你不得。
這正是江播此行的最大意義!
“太傅再造之恩永生難報。今后,太傅若有什么需要,給下官言語一聲就是,涇縣無不從命??删褪且粯?,桓溫下落不明,其家人也不知所蹤,下官派出幾撥衙役皆一無所獲,如何當(dāng)面邀談?”
“江縣令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呀,朝廷不日即將下旨,褒獎桓彝,厚撫其家屬。到時候,皇榜一貼,還擔(dān)心桓家人不現(xiàn)身?”
江播歡天喜地拜別而去,王導(dǎo)親自送出府邸,站在幽深漆黑的巷口,冷冷道:“有些事,你未必會聽我的!”
幾日后的一大早,宣城太守府衙開始忙碌起來,庭前庭后,院內(nèi)院外,墻角屋除,管家,仆人,衙役,匠人,修葺的修葺,粉刷的粉刷,灑掃的灑掃。
鞭炮聲聲,鑼鼓陣陣,叛亂的陰霾一掃而空,仿佛宣城大地風(fēng)清月朗,像是要過年一般熱鬧。
各個城門口,官差在張貼朝廷旨意,聚集著一大群趕早集的百姓,大伙指指點點,打聽官府所貼告示。
一老者揉揉眼睛,問道:“麻煩,哪位識文斷字,幫助念念,上面都寫了什么?”
“大伙別向前擠了,朝廷下旨,涇縣縣令江大人升任宣城太守!”
老者嘆道:“朝廷明察秋毫,獎懲得當(dāng)。這幫叛賊燒殺搶掠,喪盡天良,還殺害桓大人。要不是江大人開倉賑濟,老百姓不知還要餓死多少呢。”
身后一書生附和道:“你看,朝廷沒有忘記桓大人的功勞,告示上面寫著,追贈桓太守為廷尉,還要發(fā)放撫恤,厚待其家人?!?p> “可不是嘛,新任的江太守在七里墻下為桓太守修筑陵園,葬禮風(fēng)光隆重,不少百姓都自發(fā)前往吊唁?!?p> “哎呀,您老就放心吧,咱們新任的江大人啊,肯定也是個好官,不會對不起桓大人的愛民遺風(fēng)?!?p> “不過,我聽涇縣的親戚說,這江大人之前在涇縣好像,好像……”一位中年婦人欲言又止。
“好像什么?”身旁一人追問。
婦人又道:“哦,沒什么,大概是傳聞吧?!?p> 身旁人笑道:“那是老黃歷了!再說人無完人,誰之前沒有做過什么不到的地方?要看今后,咱們呀,等著好日子吧。”
人群中一個身影一閃,悄悄的溜了出去。隨即,幾個便服的年輕人發(fā)現(xiàn)了他,跟著追了出去!
這個身影正是沈勁。
這兩天,他的職責(zé)就是盯著太守府,打探風(fēng)聲消息。殊不知,黃雀在后,他又被人盯上了。
幾個喬裝打扮的涇縣衙役發(fā)現(xiàn)沈勁形跡可疑,似乎在哪里見過,于是一路跟蹤。
江播從王導(dǎo)府邸回來后,吩咐江彪,挑選二十名身手不錯的縣兵,由江家心腹之人率領(lǐng),分成幾組,拿出畫好的桓溫相貌,在幾處要害之地布下眼線,務(wù)必要找到桓家人的下落。
這一回,江播決定自行其是,不聽王導(dǎo)的。
不共戴天之仇,怎么談?還不如殺了他,一了百了!
沈勁身手不錯,幾個平日養(yǎng)尊處優(yōu),欺壓百姓還能抖抖威風(fēng)的縣兵豈是對手。
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后面有人跟蹤,故意裝作不知,還走街串巷,不時在小攤位前裝作買些東西的樣子,順著余光打量追蹤之人,不緊不慢向城外走去。
然后在一拐角處,閃身藏了起來。
“頭,這小子倏忽之間不見蹤影,剛剛還在那個攤位前問價,怎么晃一下就沒了,估計是有所察覺。要不要把這條街封住,挨個盤查,這樣絕對跑不了?!?p> 頭兒罵道:“閉嘴,動動你的豬腦子!上頭交待,只盯梢,找到他的落腳處,報江公子定奪。照你這么辦,一旦人沒抓著,反倒走漏風(fēng)聲,回去還不挨板子!這樣,咱倆分頭找,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動手,以免暴露?!?p> 幾人各自尋找目標,軍頭繼續(xù)向前搜尋。
另一人穿過一巷子,繞到相鄰的街口東張西望,生怕漏掉一個人一處角落。
剛經(jīng)過一個弄堂口,探出腦袋向里張望,迎面一拳正中面門,被沈勁打暈后拖到一處僻靜之所。
自瑯琊山被桓溫搭救,而且身份暴露?;笢夭粌H沒有告發(fā),反而如兄弟一般善待,同吃同住,情同手足。
在徐州,談文習(xí)武,操演軍陣,結(jié)下深厚情誼。尤其是,桓溫拳拳報國之心,安民之志感染著自己,在遭受誣陷排擠之時還能如此從容淡定,他早就把桓溫當(dāng)做自己的親哥哥一樣看待。
更關(guān)鍵的是,自己和桓溫現(xiàn)在面臨同樣一個目標,就是為父報仇!
父親參與王敦叛亂雖然罪有應(yīng)得,但如果死在朝廷的制度之下,倒也能夠接受,然而被小人陷害。
何況這小人還曾在父親麾下干過,受過沈充不少恩惠,卻恩將仇報。
這種無恥之徒,怎配立于天地之間,享受朝廷爵祿。
多年來,這種復(fù)仇的火焰在他心中從未熄滅,反而因為桓溫的遭遇而變得愈燒愈旺。
為桓溫復(fù)仇就如同為自己復(fù)仇一樣那么激動,那么快意,而身后這幾個探子必定和桓溫復(fù)仇之事有關(guān),必須打探清楚。
“你是什么人,跟著我干什么?”對方醒后,沈勁厲聲問道。
漢子兀自不認,辯解道:“這位大哥認錯人了,我沒有跟著你。方才和我媳婦上街買藥,結(jié)果她不知去了哪。我正到處尋找,就被你一拳打暈,成了現(xiàn)在這樣子,一定是個誤會?!?p> 沈勁冷冷道:“是嘛,還不說實話。你小子從城門口就一直跟著我,我哪點像你媳婦?你再看看,這是什么?”
說著,他晃了晃手中的紙箋。
這是剛才在此人身上搜出的,上面有桓溫的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