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來,庾亮卻故意停頓了一下,想看看成帝及眾臣的反應。
“結(jié)果如何,快快說來!”
成帝焦急的嚷道,心想莫非又是你桓溫,朕本想寬大你一次,如若再是你所為,輿論喧囂,那就百口莫辯了。
“經(jīng)過仔細查察,確系同一人筆跡,乃桓溫所為!”
眾臣覺得意外,更覺得惋惜。庾亮言之鑿鑿,隨后不經(jīng)意間,朝王導投去了會心的一瞥。
“快,把證物呈上來!”成帝心焦氣躁,仔細端詳了一下,看不出破綻。
太后也看過了,就像一個人寫的,毫無區(qū)別。眾臣也分傳下去,不再言語。
王導見狀,這正是趁熱打鐵的好機會!
“陛下,桓溫辜負圣恩,怙惡不悛,在朝廷發(fā)下海捕文書后,依然再下狠手,竟然致江播一家慘遭滅門。此等行徑,視我大晉法度如無物,是可忍孰不可忍,請陛下下旨,株連桓氏全家。”
成帝猶豫了,看著太后,太后不置可否。
“臣贊同丞相所說,請陛下下旨!”庾亮也懇請如此。
再看看其他兩位重臣,低頭不語。
殿內(nèi)突然安靜了下來,仿佛能聽到每個人的心在怦怦的跳著。不過,他們跳的幅度和頻率卻大不一樣,有人歡喜有人憂!
眼見得如此,成帝也無可奈何。
“來人,擬旨……”
王導和庾亮對視之后,會心一笑。一旦皇帝擬旨,加蓋玉璽,桓溫就板上釘釘,從尚書臺要犯升格了朝廷欽犯,人人可得而誅之。
到時候,是殺是囚,要死要活,就有官差說了算。有哪個官府哪個官差敢不看丞相和國舅的眼色行事。
二人渴望的看著王內(nèi)侍飽蘸濃墨,攤開黃紙,取出印璽。
千鈞一發(fā)之際,還是有人開口了:“且慢!”
郗鑒不顧開罪親家翁和庾亮,擲地有聲!
“江彪是否死于桓溫之手,僅憑字跡尚不可下定論。其父保衛(wèi)宣城力戰(zhàn)而死,功勛之家,如若株連,實乃為淵驅(qū)魚。試問,今后還有誰愿意為朝廷平叛,還有誰愿意為朝廷而死?陛下不可不慎之又慎!”
陶侃自然和郗鑒結(jié)成聯(lián)盟,也為桓溫說話。
“老臣也以為,此事或許是有蹊蹺。試想桓溫負罪在身,朝廷四處緝捕,惶惶然不可終日,遠逃都來不及,至少不敢再在境內(nèi)出沒,怎敢還回到宣城再殺死江彪?”
陶侃此言不無道理,成帝聽進去了。
陶侃又道:“再大的血仇,殺了一家三口也足夠了,桓溫為何還要冒著朝廷通緝的風險,再次去殺一個可有可無之人?除非……”
成帝追問道:“除非什么?”
陶侃掃了王導一眼,冷冷道:“除非桓彝之死和江播有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也就是說,事情或許并不是此前王丞相所言的,他說江播是無辜之人,還請陛下明鑒!”
王導也不顧親家公的臉面,還有陶侃的挑釁,簡直是從一旁竄了出來,大聲為自己辯駁。
“桓溫臨陣脫逃,陛下考慮其父戰(zhàn)功因而寬容。難道桓彝戰(zhàn)歿,可以為桓家換來永無止境的寬恕嗎?就是丹書鐵券,也有一定之規(guī)。況且,桓彝之死,怎又和江播扯上關(guān)系?簡直是空穴來風,庸人自擾?!?p> 成帝再次陷入困境,因為桓溫,朝廷幾位重臣又分為兩個陣營,互不相讓,針鋒相對!
見皇帝又在猶豫,王導只好再拿出殺手锏,滿臉悲憤!
“陛下,因為一個初出茅廬不諳世事之小子,讓幾位輔政大臣公然在朝廷吵鬧。君臣離心,同僚離德,北方在摩拳擦掌,朝廷還在優(yōu)柔寡斷。這樣下去,新政何時才能畢其功,大晉中興何時才能成其事?”
王導的殺手锏就是其主導下的新政,他相信,成帝不得不屈服。
“望陛下有力士推山,壯士斷腕之魄力,心無旁騖,切莫猶豫。否則,老臣獨木難支,心力交瘁,恐難擔當新政總領(lǐng)之責!”
成帝盡管曾閃過一絲希望,但礙于王導的情面,關(guān)鍵時刻,不能讓他撂挑子,只好妥協(xié)了。
“就依老丞相所奏,將桓溫列為欽犯,株連滿門。但,但其家人,若有下落,不經(jīng)朕親自過問,不得拷問,不得用刑,更不得擅殺!”
朝會結(jié)束,步出建康宮城時,王導大步追上郗鑒,略帶埋怨的說道:“親家公,你千里來朝,怎不知會我一聲,也好給你接風洗塵,為何弄得如此生分?”
郗鑒心里有氣,敷衍道:“親家公誤會了,只是邊情緊急,一路疾奔,早些上達圣聽,哪敢耽擱工夫,莫怪莫怪?!?p> “親家公,你今兒在朝上怎么替他們說話?叫我左右為難?!?p> 郗鑒明白王導是在責怪自己,沒有在朝堂上和他同進退。
他心里清楚,在輔政大臣中,王導和庾亮、陶侃不和,和溫嶠也有些疏遠,左右為難這句話無非是說,如果不是親家公的關(guān)系,王導肯定也會和他不和。
既然是聯(lián)姻關(guān)系,就應該站在一個陣營,為他說話,共同對付陶侃,當然還有那個最為痛恨的庾亮。
郗鑒暗想,你王導和每個人都不和,那就是你的過錯,根源就是因為你心中那桿秤失去了準星。你認為誰都和你一樣,為人處世,只以對自己是否有利為衡量標準。
起碼我就不是,溫嶠也不是,我們的準星是大晉朝廷和千萬黎庶。對此有利的我們就支持,不利的就反對。
你王導為何年紀越大,閱歷越深、官階越高,就越如此固執(zhí),不可理喻?
想到這里,郗鑒悵然道:“親家公言重了,我并沒有為他說話,只是觀點趨同而已。朝堂奏事,以公允為準,而非考慮私人情感。更何況,若論私情,陶刺史豈能比得上親家公你?”
郗鑒不卑不亢,既告訴對方,做事要公允,又伸出橄欖枝,雙方還是姻親關(guān)系。
王導雖被話中的刺刺了一下,也無法發(fā)作,只好轉(zhuǎn)移話題。
“親家公何以對一個毛頭小伙子情有獨鐘?”
王導轉(zhuǎn)向這個話題,想試探一下郗鑒的底線,因為此前二人曾為此有過不同。
現(xiàn)在,桓溫殺人逃亡,朝廷追捕,你郗鑒不應該再有所袒護了吧。只要你不袒護,自己的底氣就更足了。
“并非我偏愛,這年輕人在我刺史府供職幾載,我知之頗深。馬步身手暫且不論,聰穎好學,膽大心細。尤為可貴的是,身上有一股勁,一股子韌勁。還有一顆心,一顆雄心。他小小年紀就胸懷天下,感染著我,讓我看到了自己年輕的時候?!?p> 郗鑒眼前全是桓溫的樣子!
繼而,他又反問道:“我倒是要問親家,貴為丞相,為何對他窮追不舍呢?你們之間難道有什么誤會?”
王導愣怔了一下,看來在此問題上,他們還是勢如水火,無法調(diào)和。
既然親家公的底線探不到,那就只有就事論事,不給郗鑒任何挽回的余地。
“親家公也知道,我宦海沉浮多年,什么樣的風浪沒經(jīng)歷過。早已看淡了恩怨是非,豈能對一個乳臭未干的年輕人耿耿于懷?你誤會了,我和他并無個人恩怨,全然是因為朝廷法度?!?p> 王導祭起了道義的大旗,隱藏了內(nèi)心的私怨。
“他刺殺朝廷命官,阻撓朝廷新政大業(yè),試想,這樣大的罪過都不予追究,讓老夫今后還怎么推行新政?”
郗鑒嘆道:“親家公扛著新政的大旗,我也不好為桓溫開脫。不過,愛憎皆有因,他為何刺殺江播,是否有背后隱情,親家公可得詳查??!”
王導義正辭嚴:“背后是非另有隱情,目前還無法定論,但所犯罪行證據(jù)確鑿。他為何事后逃逸,不向官府投案稟明詳情?不過親家公放心,我一定會詳究隱情,秉公處理?!?p> 二人話不投機,不歡而散,王導既未邀請郗鑒到府上做客,郗鑒也沒有興趣去探視女兒。
王導轉(zhuǎn)身離去,留下微駝的背影。
郗鑒神情嚴肅,焦急地詢問隨行下屬:“桓溫有消息了嗎?”
“回刺史大人,還沒有。自朝廷發(fā)出海捕文書后,按大人吩咐,屬下派出人馬在徐州和建康之間查找,一直沒有收獲?!?p> “繼續(xù)找,要悄悄的,不能被官府發(fā)現(xiàn)。對了,要派認識桓溫的人去找?!?p> “大人放心,屬下就認識他!”大垂耳笑道。
官府正全力查找桓溫下落,芒碭山,劉言川在聚義廳左右徘徊,責罵身旁之人,辦事無能,派出這么多路兄弟,至今還沒消息。
“大當家的,兄弟們雖然沒找到恩公的下落,卻碰上一些探子,也在淮河兩岸四處搜尋,好像也是在找人?!?p> “哦,探知對方是什么底細沒有?”劉言川擔心是官差。
“尚未探清。對方也是素衣打扮,但看他們的舉止神態(tài),應該不是常人,倒像是軍旅之人!”
軍旅之人?劉言川尋思,按規(guī)矩,如果是在淮河北岸,那屬于徐州管轄,難道是徐州的軍士?如果真是那樣,可就慘了。
郗鑒是當朝輔政,一定會遵從朝廷法令,緝拿桓溫的。
轉(zhuǎn)念又一想,恩公在郗鑒麾下征戰(zhàn)數(shù)年,情深意厚。況且聽聞郗鑒忠義正直,應該會手下留情的。
“大哥,官場之人和江湖之人不同。咱們講的是義,他們謀的是利,知人知面不知心,即使郗鑒沒有這個念頭,難保他麾下的將領(lǐng)沒有此意。萬一有人泄露給朝廷,郗鑒也不能公然徇私,私自縱放?”
老三這么一提醒,劉言川又焦慮了。
“有道理,咱們不能左右別人的態(tài)度,不管他們怎么樣,咱們必須搶在前面找到恩公。事不宜遲,老二,你在山寨坐鎮(zhèn),俺不放心,得下山走一趟!”
老二阻止道:“不可啊,眼下暫無戰(zhàn)事,但探子游騎眾多,你是大當家的,萬一有個什么事情,弟兄們?nèi)糊垷o首,沒了依靠。”
“別啰嗦了,萬一有緊急情況,鳴骹為號,到山南三十里的臥虎崗找俺。切記,不得泄露消息?!?p> 劉言川不容置疑,火燒眉毛了哪還顧得上自己。
“老三,你去布置一下,從壽州渡口到徐州一帶,多派些人手。一旦發(fā)現(xiàn)恩公行蹤,立即悄悄送至山上,不可被徐州軍士截去!”
劉言川心里彷徨,站在一塊凸起的巨石上,遙望山南,口中默默念叨:“恩公,你究竟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