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對了,桓溫一想,今日正好是除夕,漢人一年中最為重要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不過,好像也沒什么奇怪的,除夕就不能置辦貨物嗎?
而店家卻有自己的一番道理,這個日子,尋常的漢人早就關(guān)店關(guān)門回家歡慶去了,哪里還有采買的漢客?
所以,正因如此,自己一行三人走在臨漳大街上,的確惹人注目,更容易引起趙人的稽查,難怪剛才打個噴嚏就引來了懷疑的目光。
“你們要謹(jǐn)慎一些,最好在午飯前就離開或找個館舍住下,到明日就沒問題了?!?p> 桓溫犯難道:“這個時候哪里還有館舍開張,趙人的館舍咱也住不慣?!?p> 三個人東張西望,想尋找一家漢人客棧,卻一無所獲。
店家熱情道:“這樣,你們先去逛逛,如果找不到住處,就回到小店來。我這店鋪也大,里間還有床榻,生火煮飯都沒問題。如果不嫌棄,將就在此過上一晚,反正我也是光棍一個,有你們陪著守歲也熱鬧點?!?p> 桓溫抱拳一謝,然后打聽皇城的所在,說想去開開眼界。
掌柜的雖然有點吃驚,還是給指了道。
“你們向北走,穿過三條大街,就會看到一條河,那是御溝,是從城北的漳河引入城中的。溝上有道橋,穿橋而過,那里就是文臣武將還有王公顯貴的府邸了,也就是內(nèi)城所在,那里距離宮城很近。不過,你們要小心著點,別被他們當(dāng)細(xì)作給捉了去?!?p> 三人順著店家的指點,穿街走巷,不一會,就來到了御溝。
沈勁提醒道:“大哥,我們還過橋嗎?”
“好不容易到了這里,不去看看太可惜。你看,街巷中還有人在行走,怕什么?”
桓溫帶頭穿過御溝,進(jìn)入內(nèi)城。大人物居處的環(huán)境就是和老百姓不一樣,大晉如此,大趙也是如此。
這里不同于外城,街巷干凈整潔,路面平整寬敞,也非常安靜,沒有南城的喧囂繁雜。
沿街的民居和店鋪窗明幾凈,買賣的都是些金銀首飾,還有上等的毛皮等高檔貨品。
“你們看,街東那個府宅,就是店家所說的大將軍府,走,過去看看。”桓溫膽氣橫生,大有不去一趟則過寶山而空回的遺憾。
三人裝作商旅之人,慢慢貼近,有意無意的窺視著。
大將軍府大門緊閉,門可羅雀,府門前只有一隊值守的軍士,是標(biāo)準(zhǔn)的胡人精騎。嚴(yán)寒天氣,個個握著刀,腰桿挺直,一絲不茍。
桓溫驚嘆道:“你們看,石虎治軍還是有一套的,那些衛(wèi)士個個生龍活虎,精力旺盛,現(xiàn)在看來,他在軍中威望甚高?!?p> 而當(dāng)來到街西的大宅院前時,卻發(fā)現(xiàn)這里車水馬龍,門庭若市,隨時可見豪華的馬車和官轎出入。
這座高大的府邸比大將軍府要豪奢闊綽,兩扇朱紅大門,門前左右兩個大石獅子。來客進(jìn)門前要下馬下轎,徒步走上幾十級臺階。
大門上方高懸匾額,上書“程”府。
老三驚訝道:“乖乖,這家主人真是闊氣,肯定是趙人的大人物,僅僅這一會工夫,就有幾個大箱子抬了進(jìn)去,里面肯定少不了金銀珠寶。要是在芒碭山,咱們劫他一票,兄弟們一年都不愁吃喝!”
沈勁笑道:“近墨者黑,言川滿身的匪氣,整個山寨都是這副德行,一天到晚不是搶,就是劫?!?p> 桓溫方知此處便是太子駕前紅人程遐的官邸。
府邸賓客盈門,車馬絡(luò)繹不絕。
桓溫心想,石勒還沒死,他們的大事還沒成,就開始收受孝敬了。這么張揚,要是傳到石勒耳中,能不忌諱?
這和大將軍府的低調(diào)涇渭分明,石虎背后應(yīng)該有高人指點。
桓溫忽然想起慕容婉兒曾講起過大趙宮廷的諸多爭斗之事,有一點她沒講對。
就是說,至少從現(xiàn)在來看,程遐未必是聰明人,石虎未必是莽撞人。
越是在節(jié)骨眼上,越是要低調(diào)行事,謹(jǐn)慎做人,怎可如此肆意妄為?石虎深諳其道,這是故意示弱,以等待時機(jī)。
思及此處,桓溫忽然靈光一現(xiàn),想起了徐州城,暗道一聲:“不好!”
石虎對徐州城是否也是如此,表面上韜光養(yǎng)晦,暗地里緊鑼密鼓,他不禁為郗鑒擔(dān)心!
“大哥,店家讓我們午飯時分回去,現(xiàn)在已經(jīng)到午后了,還是趕緊走吧?!鄙騽盘嵝训馈?p> 誰知桓溫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而是沉思片刻,說出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咱們好不容易來了一次臨漳,今生今世說不定都不會再來,就這么輕易回去不覺得遺憾嗎?你看到北面那條寬大的街道了沒有,那就是通往宮城的,石勒應(yīng)該就住在里面。”
沈勁張大嘴巴,驚悚的說道:“什么,難道你還要去探宮城?那里可去不得,萬一被發(fā)現(xiàn),我們就是自投羅網(wǎng),無處可逃。”
老三也十分驚詫,擔(dān)心桓溫做傻事。
“誰說我們現(xiàn)在要過去?”
沈勁輕輕撫摸一下胸口,松了口氣:“這就好,這就好,不去就好!”
哪知桓溫好像故意要氣他,搖頭晃腦說了一句:“咱們等天黑了再過去。走,先找一家酒館,邊吃邊等?!?p> 二人拗不過,只好提心吊膽跟著后面。
寒冬的北方,夜來得特別的快。
三個人鬼鬼祟祟,順著馳道,借著夜色的掩護(hù),悄悄向?qū)m城方向而去。不消兩刻工夫,一大片建筑的輪廓就出現(xiàn)在視野中。
宮城乃是城中之城,是石勒的皇宮。
石勒和后妃,還有自己的皇子皇女均居于此,有單獨的城墻和守衛(wèi),戒備森嚴(yán),到處是擎著火把來回穿梭巡弋的騎兵。
宮城中有一座高高的塔樓,突兀而起,軍士用以瞭望城外敵情,不過在黑夜中,塔樓形同虛設(shè)。
順著城墻根一路前行,很快,城墻向右折角,他們走到了城墻的盡頭。再向北看,遠(yuǎn)遠(yuǎn)的看見一道長長的圍墻,原來宮城距離臨漳的北城墻這么近。
外面大概就是漳河了。
三個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覺得差不多了,剛轉(zhuǎn)身要回去,忽然,“哎喲”一聲,三當(dāng)家的一腳踏空,摔了下去。
原來,宮城墻和臨漳城墻中間,有一道人工刻意挖出的鴻溝,應(yīng)該是為了防守之用。
“什么人?”
猛然一聲高喝,桓溫方知城墻上面有暗哨巡邏,連忙拉起老三,跳下鴻溝,匆匆沿著原道撤退。
暗哨隨即敲鑼,大聲叫喊:“有細(xì)作,有賊人!”
三人一路狂奔,快行至御溝橋,看見東西各有一隊騎兵叫喊著向北追來,還有一彪人馬迅速封堵了御溝橋。
糟了,退路被斷了!
三人不敢停留,擔(dān)心增援的騎兵越來越多,會封鎖整個內(nèi)城,那才叫插翅難飛。于是,他們慌不擇路,順著河岸下到御溝。還好,河面結(jié)著冰。
剛剛渡過河,這時,大將軍府里又有數(shù)百名騎兵吆喝著沖出來,沿著御溝一字排開。
“好險啦!”三人不敢稍作耽擱,趕緊一路小跑。
“咚咚咚”響起敲門聲,里面一個男子問道:“誰呀?”
“我們是準(zhǔn)備投宿的漢人,快開門!”
店門打開,探出一個腦袋。“你們?nèi)ツ牧?,這么晚才回來,沒有發(fā)生什么事吧?”
“快快快,準(zhǔn)備一下?!鄙騽琶Σ坏碌溃H自動手。
“準(zhǔn)備什么,餓了吧。看,我給你們準(zhǔn)備好了除夕年飯,還有守歲的椒花酒,你們稍等片刻?!?p> “店家,情況是這樣的?!?p> 沈勁一股腦兒說了個梗概,店家嚇了一跳,驚慌道:“這可怎么辦?趙人說不定連夜封鎖四門,明早全城搜捕,你們無處可躲,小命難保呀?!?p> “放心店家,我們素不相識,你卻照顧有加,我們絕不會連累你的,準(zhǔn)備連夜出城?!被笢匕参康?。
“出城,開玩笑!城門緊閉,城墻幾丈高,你們難不成能飛出去?”
桓溫看見店鋪內(nèi)售賣的絲綢,頓時想到了主意。
“店家,給我們裁些絲綢,這是銀錢。老三,隔壁是個鐵匠鋪,以你的手段,去借個鐵錨一用!”
老三嘟囔道:“深更半夜的怎么借?分明是讓我去偷!”
“客官,我知道你們要越城,四城之中,北城要低矮一些。一則因為有漳河拱衛(wèi),二則,北方乃趙人聚集之地,相對安全,因而在修繕城門時,未大做文章,城墻也沒有東西城門結(jié)實牢固。只是,現(xiàn)在北城一定嚴(yán)加戒備,你們區(qū)區(qū)三人?”
桓溫笑道:“店家放心吧,他們在北城沒找到我們,肯定會轉(zhuǎn)移方向,我們正好再來他個措手不及。多謝店家,告辭了!”
掌柜的油然而生一種不舍,熱心叮囑了一番。
“對了,城外的漳河結(jié)了冰,可以溜冰而過。過河后就趕緊向南去,渡過黃河就安全了。幾位漢家兄弟,一路走好!”
果然不出所料,駐守御溝的趙兵都已散盡,紛紛向其他城門方向而去。
三人摸至老三摔跤之處,桓溫嗖的一聲,鐵錨穩(wěn)穩(wěn)扒住城頭,老三當(dāng)先,順著垂下的絲綢,爬了上去。
大伙攀上城樓,回身望去,搜城騎兵的火把像螢火蟲一樣,影影綽綽。偌大的宮城里,燈火暗淡,一片靜謐。
這位奴隸出身的君主就躺在里面,對外面發(fā)生的一切可能絲毫不知,或許他可能像闌珊的燈火一樣,暗淡到快要熄滅了吧!
三人順利攀援而下,不遠(yuǎn)處就是寬闊的冰面,漳河不僅灌溉臨漳的草場,還可以用作通航,如今更是作為護(hù)城河,拱衛(wèi)著都城。
臨漳當(dāng)年叫鄴城,司馬氏篡奪了曹魏的江山后,至中朝時期,為避諱晉愍帝司馬鄴,將鄴城更名為臨漳,就是因城池北臨漳河而得名。
小心翼翼的行走冰面上,看這條流淌了幾百年的漳河水,桓溫遙想著當(dāng)年西楚霸王就曾和漳河水有緣。
項羽殺了上將軍宋義,取而代之,在漳河破釜沉舟,擊潰了圍攻趙國的秦國大將章邯,從而開啟了逐鹿中原的滅秦大戰(zhàn)。
何等英武,何等豪邁!
項羽折戟沉沙已經(jīng)五百年了,而今,霸王的威名仍然流傳,名垂青史,千百年后照樣會被人銘記。
大丈夫若能如此,也不枉人世上走了一遭。
此時,桓溫沒有想到,若干年后,自己也會在這里破釜沉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