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鑒遮手遠望,余霞滿天,西邊一輪紅日即將進入崦嵫之處,但還是盡力閃爍出一絲光芒,照耀和溫暖著這片多災多難的土地。
霞光照在他蒼老的臉上,有些許暖意。
他凄涼的立在馬背上,疆場上,只有他一個人孤獨的立著,煢煢孑立,形單影吊?,F在他成了無兵之將,無軍之帥。
石虎說的屈膝投降,他從未考慮過。
徐州大軍中最后一口刀,嬌艷的揮舞著,向敵人沖去。
“當啷”一聲,兜鍪摔在地上,不停的搖晃。
郗鑒努力的睜大眼睛,但怎么也辨認不清楚,是自己在搖晃還是兜鍪在搖晃。
接著,他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輕輕推了一下,慢悠悠的從馬上倒了下來。
倒地的瞬間,他又看到了西邊的光芒,落山前努力射出的最后一抹光芒。
忽然,天空又陷入死一般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見了!
桓溫一路疾馳,午時抵達臥虎崗附近,這里還是靜悄悄的,什么也沒有發(fā)生。距離郗鑒戰(zhàn)死,還有兩個多時辰。
前方就是淮北郡,距離淮河北岸還有五十幾里地,隊伍急速馳奔,這時,他突然發(fā)現,官道一側的溝壑里躺著一個人,還是晉軍的打扮。
他勒住馭風馬,劉言川趕緊跳下馬奔了過去,扶起一看,驚叫道:“恩公你過來看,此人有些面熟,好像是驃騎將軍麾下的親隨。”
桓溫情知大事不妙,庾亮的親隨倒在這里,難道庾亮也遭遇了不測?
他迅速掃視了一下,只見此人腹中插著一把短刀,身上殷紅一片,奇怪的是,他的手掌血肉模糊。
二指探了探鼻息,一陣驚喜,雖然已經氣若游絲,但還有些許希望。一名兄弟拿出水囊,輕輕給他灌下。
“兄弟,你醒醒。兄弟,醒醒。”桓溫大聲叫著。
劉言川疑惑道:“恩公,莫非鮮卑人已經追上了驃騎將軍,殺了親隨擄走了庾賊?唉,咱們還是來晚了一步?!?p> 桓溫思索一會,搖了搖頭。
“不會的?,F在看來,此人并非是鮮卑人所殺。他們長途奔襲,騎兵作戰(zhàn),殺一個軍士只需一支羽箭,或者掄一下胡刀即可,為何還會用短刀?再說,你注意到沒有,那把短刀有什么不同?”
“俺眼拙,沒看出來,不就是常人防身所用的短刀嘛?!?p> “你這憨貨,沒看到那刀柄是純金打造嗎,尋常士卒哪能用得起?我看必定是尊貴之人佩戴的,以貼身所用?!?p> “尊貴之人?恩公,莫非是庾賊?”
桓溫剛要接話,這有人喊道:“恩公,他醒了?!?p> 善有善因,桓溫這次邂逅的這個小人物,居然在日后幫了自己一個大忙!
淮河北岸,岸邊臨時搭起的帳篷內熱鬧非凡,喝酒吃肉的,猜拳行令的,醉拳醉舞的。
這個時候,正介于午飯和晚飯之間,不知是提前開了晚飯,還是晌午飯一直持續(xù)到現在。
總之,數個大帳都彌漫著熏天的酒氣和濃郁的菜味,還有酒菜背后的抱怨。
“他們可好,仗不用打,直接入城就行,功勞一點也不少,回去朝廷還要封賞。咱們兄弟算是白跑了一趟,呆在這河邊喝西北風?!?p> “哎呀,老弟,想開了吧。他們有肉吃,我們現在不也是在吃肉,還發(fā)什么牢騷?這年頭,咱大晉哪家吃不飽,穿不暖,日子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的。要我說,小命最要緊,能不打仗最好?!?p> “說的也是,還是你會活著。來,再滿飲一杯,等這次回去,老弟帶你去城南的風花雪月走上一趟,那里有不少可人的歌妓,膚白貌美,撩人得很吶?!?p> “哈哈哈!”眾人一陣淫笑。
“哎,你們聽,外面好像有馬蹄的嗒嗒聲?”一個中軍有了警覺。
“胡說,那是風聲?;春颖钡娘L真厲害,哪有咱們江南的風,柔和醇厚,連風都能醉人?!?p> “呵呵,恐怕醉人的不是風,是風中的船娘吧?”
“你小子,飽暖思淫欲,填飽了肚皮,腰帶下的那玩意兒又餓了?”
“嘿嘿嘿!”
“噗噗噗!”無數的羽箭瞬間穿透帳篷,射中了里面還在意淫快活的軍士。
這時,他們才明白,不是風,而是箭。不能醉人,卻能殺人!
“快,敵軍來了,快護住船只?!?p> 眾軍慌作一團,他們怎能想到,數萬大軍在后面,這里哪來的敵軍?
晃晃悠悠的披甲胄,迷迷糊糊的找兵刃,帶著醉意,邁著踉蹌的步伐,他們操起了武器。
就這副尊容,還要出帳迎敵!
黑壓壓的蒙面人如暴風驟雨一般,瞭望值守的軍士都來不及反應,轉眼就被撂倒,晉軍成了睜眼瞎。
等他們竄出大帳準備列陣時,招呼他們的是凌厲的箭雨,隨后就是呼嘯而來的胡刀。
庾亮此刻正在逃跑的路上,他坐著馬車,車里有痛不欲生的庾希,稍稍顛簸就疼地狂叫,馬車只能行駛得緩慢一些。
庾亮不是太擔心,他在淮河畔留下五千守軍,今晚渡河沒有任何問題。
五千淮河守軍,慕容垂根本沒放在心上。
他從兗州長途奔襲,帶來的都是鮮卑騎兵中的精銳,毫不夸張的說,以一敵三不在話下,更何況,面對的是呆在后方看守船只的留守晉軍。
不出他所料,這幫痛飲了近兩個時辰的晉軍比他預想的還要糟糕,用稍觸即潰來形容一點也不過分。
鮮卑人步步緊逼,晉人節(jié)節(jié)敗退,摔入溝壑跌落堤岸的不在少數。再往前就是河堤,到了河堤,船只就進入了射程之內。
鮮卑人已經迫不及待了,取下弓箭,沾滿松油,火苗飛舞著尋找水上的目標!
“弟兄們,他們要燒船,阻斷大軍的退路,不能讓他們得逞,否則我們也甭想回去?!?p> 所幸的是,在大帳酗酒的不是全部的晉人,他們還有千余人在大堤旁輪值,戰(zhàn)船就在他們眼皮底下。
眼看敵人舉著火把提著松油向河邊沖來,他們突然張弓,鮮卑人不曾防備,以為晉人沒有還手之力,只顧著河上的戰(zhàn)船。
這一下,沖在最前的四五百人被伏擊,松油四濺。
守軍占據地形拼死抵抗,暫時遏制了鮮卑人的攻勢。慕容垂整頓兵馬,再備齊松油,眼看日頭漸漸西沉,他不敢再耽擱,親自帶兵沖鋒。
必須先殺了大堤上的守兵,否則無法接近船只。
鮮卑人兵分三路,左中右三個方向向大堤包抄,三路人馬身后各自跟著百余名神弓手。
在付出了近千人的傷亡后,他們控制了大堤,剿殺了守堤的晉人。
一支支沾滿松油的火箭像牛虻一樣吸附在船身上,星星之火,騰騰輕煙。很快,船只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滾滾,在漸漸到來的傍晚,特別炫目。
而此時的晉軍酒意雖然散盡,明知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卻沒有力氣上前阻止。
火焰映照著慕容垂年輕的面容,他呵呵笑著,繼續(xù)吆喝麾下放箭,他要將所有的戰(zhàn)船燒光,讓淮河上片板不留。
他知道,身后有多少人急著要趕來渡河!
“殺呀,殺呀!”
戰(zhàn)船燃燒了大半,慕容垂沒有料到,這么快就有人到了。
桓溫率芒碭山的兄弟三四百里的狂奔,終于趕到了。再晚一些,戰(zhàn)船盡毀,淮河岸邊則如同梁郡城下,又將是一處新的墳場。
慕容垂見來人氣勢洶洶,和橫七豎八倒地的晉人大不相同,他不敢大意,吩咐手下擺好陣勢,轉身對付來敵。
兩支兵馬人數相差不多,都經過同樣漫長的顛簸,他們的戰(zhàn)力不相上下,在北方可以傲視群雄。針尖對麥芒,卷殺在一塊。
唯一區(qū)別的是,鮮卑人兵力不足,而且剛剛經過廝殺。
對方雖然漸漸顯露頹勢,桓溫卻印證了自己的判斷,鮮卑人比趙人更加勇猛靈活。
要不是自己占據優(yōu)勢,還有身旁看得目瞪口呆的兩千守兵道義上的助戰(zhàn),一時半會,乞活軍還真難以取勝。
雙方打成了拉鋸戰(zhàn),河上的火焰漸漸黯淡,桓溫顧不上安危,一馬當先沖向陣前,問天劍左刺右挑,靈巧無比。鮮卑人沾之則死,碰之即傷。
劉言川不甘示弱,策馬帶著兄弟們追趕過來,將桓溫護在中間,同仇敵愾。
最終,鮮卑人無可奈何的退去了,慕容垂完全可以再停留一下,將剩余的十幾艘戰(zhàn)船統(tǒng)統(tǒng)焚毀,但是他自身很有可能被面前這幫人包圍。
慕容垂貴為燕王三公子,他覺得為此冒著戰(zhàn)死的風險不值得。
“撤!”
鮮卑人攻得猛,閃得也快,閃轉騰挪的靈動讓人嘆為觀止。
桓溫沒有追趕,和這些高人過招,豁出生死的風險,他也覺得不值。
一個蒙面人繞著自己疾速撤離,還驚訝的轉過頭,幽邃的目光緊緊盯住那匹馭風馬,還有馬背上的桓溫。
桓溫也看見了對方,扯了扯高舉的硬弓,又垂下了。
慕容婉兒臨別時叮囑過自己,不要傷害他!
夜幕悄悄降臨了,淮河兩岸,整片大地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中!
“抗命不遵,臨陣脫逃,深孚朕望,該殺,該殺!”
成帝在式乾殿上咆哮,狠狠一掃,御案上的筆墨璽印摔落一地,在大殿的石階上咣啷作響。
兩日前還捷報頻傳,兩日后卻喪師辱國,形勢如過山車一樣急轉直下,任誰都接受不了。
“驃騎將軍何在?”
龍顏震怒,階下的一員將領噤若寒蟬,兩腿篩糠。
侍立一旁的王內侍急得心頭冒火,走到階下,輕聲罵道:“混賬東西,你耳朵聾了?陛下問你話呢?!?p> “末將奉驃騎將軍之命回朝陳情,這是他的奏報?!?p> 王內侍接過奏報,將領繼續(xù)解釋起事敗的緣由。
原本進展順利,梁郡城已經唾手可得,桓將軍奉命去向鮮卑求救,一夜未歸。不僅沒有搬來救兵,反而放任鮮卑人襲擊淮河戰(zhàn)船。
而且,更過分的是,他的麾下在關鍵時刻逃離戰(zhàn)場,致使軍心渙散,一敗涂地。
庾希公子沖鋒陷陣,被趙人射中右目,性命垂危,驃騎將軍浴血奮戰(zhàn),堅持到最后一刻。
成帝氣急敗壞,一把將奏報撕得粉碎,龍顏大怒!
“擬旨,緝捕征北軍,一經發(fā)現,殺無赦。征北將軍桓溫指揮失當,馭下不力,著即罷職,下獄問罪!”
此刻,暗夜中的淮河北岸,一身傷痕的桓溫根本不會知道,自己已經成為了替罪羊羔,待宰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