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進入京師時,建康城下起了雪,紛紛揚揚,漫天飛舞。
鵝毛般的大雪從空中簌簌而落,飄灑在宮闕上,飄灑在街道兩側(cè)的民房商鋪上,飄灑在每一個匆匆行走的人們身上。
白雪皚皚,銀裝素裹,一片白花花干凈的通透的世界,似乎在預(yù)示著一個晶瑩澄澈的時代!
寬窄巷褚府內(nèi),幾個腦袋卻湊在一起,密謀著什么,不時傳出惡毒的奸笑聲,黑心惡膽和府外繽紛的雪白形成強烈的色差。
“姐,這次我們褚家虧大了,損失了不少米糧,就連管事的都被痛打了一頓,我看不如稟報吳王,在皇帝面前奏他一本,讓他吃不了兜著走?!?p> 褚建拿著瑯琊莊園的賬簿,心痛不已。
他一直以為桓溫有勇有謀,只是耿直而已,想不到耿直得近乎愚蠢,膽大包天,胡作非為,難道不知道這些莊園背后的勢力?
桓溫清查莊園、搶奪米糧,還借防范瘟疫之命羈押雇工,毆打管事,到底仗的是誰的勢?
褚蒜子突然笑道:“哈哈哈,這倒是一樁好事!”
“姐,你還有心情笑?”
褚蒜子道:“當(dāng)然值得笑,他是癡人說夢,想以一己之力來撼動大晉的根基。人人都說,初生牛犢為什么不怕虎,是因為它還不知道老虎利爪的厲害?!?p> 褚蒜子開始有些藐視桓溫了,因為有心計之人斷不會如此草率,公然和諸多豪族反目為敵,比如像她這樣的。
“那現(xiàn)在怎么辦?他明知是吳王的園子,也就是我們褚家的園子,還敢如此放肆,今后咱家的顏面何在?”
褚華發(fā)起狠來,臉上的刀疤清晰可見,非常瘆人。
這條傷疤新添不久,從額頭擦著眼角而過,偏一偏可能右眼就不保了。
“真是欺人太甚!姐,明的不行,咱就來暗的,不能吃這個啞巴虧!他馬上就要來京陛見,正是絕好的機會,不如讓他自食惡果?!?p> 蒜子白了褚華一眼,阻止了此刻就要殺人的想法。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眼下只能先吃下這啞巴虧,畢竟這種事本身就難登大雅之堂。
雖說司空見慣,可一旦揭開這蓋子,民怨沸騰。朝中的何充又是耿直之人,食古不化。
他若奏明圣上,真要動了雷霆之怒,下旨徹查,對誰都沒有好處!
褚建色厲內(nèi)荏,他見識過桓溫的厲害。
“姐姐說得對,而且,遭難的又不是我們一家。他們不出頭,我們也不出頭,可不能像桓溫一樣愚蠢,開這個頭?!?p> 他還叮囑褚華,千萬不可意氣用事,暫且忍耐吧。要知道,現(xiàn)在有人比褚家更恨桓溫。
而暴戾的褚華卻似乎咽不下這口氣,他誰也不怕!
“那廝似乎故意與我們?yōu)閿?,上次元夕夜就讓我們難堪,當(dāng)時要不是南康公主在場,我絕不會輕易退讓。對了,你剛才說還有人更恨他,誰呀?”
“你真是榆木疙瘩,自然是庾家嘍。庾亮之死,他家都認為桓溫難逃干系,今后,庾家一族自然不會放過他?!?p> 褚建很陰險,繼而又說道:“你不是和庾希常在一起走動嘛,到時候咱們聯(lián)起手來,慫恿愚蠢的庾希出頭,他沒有心計,就拿他當(dāng)槍使?!?p> “妙妙妙,過兩天我就去約上庾希,探探口風(fēng),套套近乎。”
蒜子叮囑道:“這樣也可以,不過你們要記清楚了,眼下不可操之過急,不能暴露鋒芒。咱們要沉得住氣,放長線釣大魚?!?p> “嘿嘿嘿!”
姐弟三人得意忘形,似乎一切都在他們的掌控之中。
“真有如此嚴重?”
聽完桓溫的陳奏,成帝瞠目結(jié)舌,難以置信。
“陛下,千真萬確,臣有詳細清單,專呈御覽?!?p> 式乾殿上,桓溫拿出懷中精心準備的一疊賬簿。
成帝看完,悵然嘆了口氣。
桓溫所奏之事,他早有耳聞,只是沒想到會發(fā)展到今日之地步。長此以往,動搖大晉根基,確非虛言。
俗話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眼下的境地,都是繼任者庸怠所致,只知貪圖軍功,不知勤勉政事。
桓溫知道,成帝所指的繼任者乃是接替王導(dǎo)的庾亮。
“當(dāng)斷不斷反受其亂,所以,臣冒死奏請陛下,趕緊以霹靂手段,快刀斬亂麻,盡快了斷此事,不能再容他們坐大。”
成帝猶豫道:“愛卿你可知道,朝堂里有權(quán)有勢的臣僚,絕大多數(shù)都有份兒。你這么做,就不怕……”
“臣并未想那么多!臣只知道,為了陛下,為了大晉,臣披肝瀝膽,責(zé)無旁貸!”
“愛卿忠心可嘉,朕頗為感動,難為你了!但你這一攪動,他們肯定有所收斂,會暫時蟄伏,再清查起來恐怕就難了。”
“陛下,打草驚蛇也是好事,他們既然被驚動了,必定會漏出馬腳,跑得了雇工跑不了莊田。眼下,正好下旨讓各州郡限期清查,全都登記在冊,讓他們無處遁形。”
成帝閉口不語,若有所思,南渡以來,兩位先帝明知利弊,但都選擇隱忍。他們很清楚,此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
“如今,你我君臣二人要行此大事,說白了,就是虎口奪食,萬一失敗,那是要付出沉痛代價的。”
“陛下,時也勢也,萬事不可因循守舊,而當(dāng)順勢而變?!?p> “就如往昔利國利民之僑寄法,今日也成了禍國殃民的惡政,不能不改了!否則,若干年之后,大晉的地基被掏空了,待胡人飲馬長江,我們再想南渡已經(jīng)無處可渡了?!?p> 桓溫慷慨激昂,直抒胸臆:“兩位先帝孜孜以求的夙愿是什么?是抗擊胡虜,是恢復(fù)故都,是中興大晉。時不我待,這也是陛下的夢想!”
成帝被喚起了雄心,他拂袖而起,慷慨激昂。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決不能在朕手中毀掉。愛卿拳拳之心,朕定不辜負!”
“郗愛卿,你郡內(nèi)情況如何?依朕看,也大抵如此吧!”
“陛下圣明,晉陵郡毗鄰京師,情況比瑯琊郡還要嚴重些。臣慚愧,沒有桓太守之膽略魄力,請陛下責(zé)罰?!?p> “責(zé)罰就不必了,這也怪不得你,積習(xí)如此,你一個太守又能如何?就連朕一直以來也難以下決心。不過,你回去后要暗中清查一次,掌握底細,朕想將來有一天會用上的?!?p> “謹遵圣命!”
對于晉陵郡,成帝還有深遠的考慮,眼下的北方雖然暫時太平,不過,據(jù)說鮮卑人正迅速崛起,已和趙人呈匹敵之勢。
為防范鮮卑人,拱衛(wèi)京師,朝廷有意要在晉陵郡花些力氣,還準備讓武陵王司馬晞從中軍選派健將,充實到晉陵,
成帝吩咐郗愔,要配合司馬晞練兵,貯糧,增修江防。
“駙馬,近前說話?!?p> 郗愔走后,只剩下桓溫一個人,成帝問起了悄悄話。
“說起練兵,朕聽說那些好漢正幫助你整訓(xùn)郡兵,可有此事?”
“陛下圣明,正是如此,已經(jīng)操練了大半年,郡兵的戰(zhàn)力提升不少,效果很好,臣打算繼續(xù)堅持下去?!?p> 成帝打斷了桓溫,說道:“這固然很好,練兵布陣這些行伍之事,原本就是你之擅長。不過,今天朕想說的是,這些事還是隱秘一些好,已經(jīng)有人在朕面前奏陳此事,說你蓄養(yǎng)私兵,圖謀不軌?!?p> “這,這簡直是惡語中傷,誣陷誹謗。陛下是知道此事的,請陛下明察?!?p> “你別急,朕不僅知道此事,內(nèi)心還覺得虧欠了那幫好漢,他們?yōu)槲掖髸x出生入死,披荊斬棘,卻沒有任何名分,還見不得天日,朕有愧于他們!”
桓溫感喟道:“謝陛下體恤,他們能理解陛下的苦衷。臣也相信,總有一天,他們會有出頭之日的?!?p> “話雖如此,但人言可畏。朝中有人奏請要解散他們,當(dāng)然也有堂而皇之的理由,朕總不能一味拂逆,免得引起他們的猜疑,埋怨朕護短?!?p> 成帝這番話,多少顯得有很多無奈!
“今后你要妥善處理好此事,不要成為眾矢之的。愛卿,這御座不好坐呀!”
“臣明白!”
桓溫感覺成帝變得更加持重沉穩(wěn),當(dāng)初的棱角不再清晰易見。
比如說,庾亮死后,尚書令一職始終空缺。放眼朝堂,無論從能力人脈還是品行來講,何充都是不二人選。
他公允正直,無名利之欲,且缺乏爭當(dāng)豪門的后族背景和門庭力量。
關(guān)鍵是,何充篤信佛教,除了朝政之外,根本沒有狹隘的門族爭奪和門戶偏見。
他執(zhí)掌尚書臺,成帝中興大晉的夢想會順利得多,而自己也愿意成為其中的擁躉。
就是不知道成帝為何遲遲不下旨任命?
新年,應(yīng)該有新氣象吧!
不久,令桓溫欣慰的是,何充眾望所歸,任職尚書令,掌管尚書臺。
可是,還有一事卻令他悵嘆不已,庾冰竟然接替何充,提升為尚書仆射,協(xié)助何充掌管尚書臺。
這些年,朝政被庾亮兄弟耽擱甚至阻滯的還少嗎?若非他們無能,大晉要比現(xiàn)在強得多,富得多。
前車之鑒,皇帝為何還要重蹈覆轍?離開庾家,難道大晉就無人可用了嗎?
桓溫竟然對成帝生出了些許埋怨。
換一個角度,他又有點同情成帝。
庾冰名不見經(jīng)傳,突然火速崛起,那一定是太后臨終的囑托,成帝不得不遵從。
成帝幼年登基,太后長期臨朝,已經(jīng)習(xí)慣了對太后唯唯諾諾,特別是蘇峻叛亂,二人淪為人質(zhì),共同經(jīng)歷過生與死。
成帝也感激太后的庇護,哀痛太后的遭遇,因而從靈魂里,從血液里,他對太后是敬重的,不愿也不敢違拗。
他能拒絕授予庾亮太傅的榮爵,已經(jīng)邁出了一大步。
這就是命吧,注定了大晉還要走些彎路,經(jīng)歷些磨難。
桓溫?zé)o可奈何,搖頭嘆息,也逐漸明白了成帝所說的御座不好坐的苦衷。
對軍戎之事,桓溫輕車熟路,韜略齊備。
但對于政事,他還是有些單純,略顯幼稚,沒有預(yù)估到朝政的洶涌和人心的險惡,之后出現(xiàn)的惡果也遠遠大于自己的預(yù)期!
歸根結(jié)底,也正是成帝的一念之仁,和拋卻不開的遵母情結(jié),讓庾冰毫無來由的崛起。
此舉,給大晉,特別是給成帝自身,釀成了天大的災(zāi)難和難以挽回的苦果。
此舉,讓大晉這駕原本就孱弱不堪的馬車拐入了彎道和險灘,岌岌可危……